闻朝歌4
纵横阶下水,喧嚣墙外树。
疾雨鸲鹆断,灯影剑光寒。
入夜之后豢龙棋田处处雨幕接天,独有温晓别苑的雨落得似乎比别的地方更诡谲莫测一些,树影张狂却不闻风声,积雨入池又不见水涨。
依稀星光之下,一只体格不大的黑鸟盘旋在议事厅门外,高高飞着不时传来一声怪叫,大展的双翼之下有两块白色翅斑,如同黑夜里窥探人心的一双眼。
董宗主自知,他从来就不是个想象力足够丰富的人,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有准备面对一个又一个的意料之外。
将离琴,弟子,“本尊”……
这样的三个词连在一起能说明什么,董术在自己冷汗滚落的那一刻就彻底懂了。
——一直被人当做从来不干正事的小魔头的这位黎氏大公子,当年的来路不明现在终于明了,只是又有那么一瞬,董宗主十分不合时宜的想起一节,若是这一来路被心怀疑惑始终存着刨根究底心思的各家修者们知道,他们的表情又会是何种精彩。
董术愣愣的仰头看着斜上方层层壁龛之上的匾额,看着那在瞬息之间就被弹出去的乌鹭剑哭笑不得,穿堂风携着冷雨吹进来,瑟瑟发抖的剑穗儿影子在三人面前的地板上变短又拉长。
……简直太可笑了。
正是因为自知技不如人,他知道自己没有大开大合肆意而为的本钱,所以许多年来董宗主为人处世一向细致,筹备所有事都慎之又慎,可是不知为什么,就在他手中明明还捏着黎氏双子之一的命脉的如今眼下,他反而从心底感受到了一股无力的绝望。
本就处处不得优势,处处平庸之极,又处处被那几个耀眼的名字压在底下常年透不过气的董术,本该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无能无力无可奈何的董术,竟然也会因为“无能为力”四个字而感到绝望。
他孤注一掷;
他忍辱负重;
他家破人亡……
在黎陌条理清晰细节明确的将阴阳棋一事的真相,耐心细致语气和缓的解释给他听的时候,董宗主整个人都是乱哄哄的。
只在黎陌说到“最初盗用灵基石的人其实是遥岚慕容氏”的时候,他一直绷紧的身体才轻轻晃动了一下。
自从二十多年前,董术在黎氏祠堂里亲眼看到神龛中的阴阳棋的那一刻起,小小孩童的心中就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多年来随着东平一域民生凋敝和豢龙棋田愈加窘困的处境,那颗种子顺理成章的在少年意识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棵遮了他此生全部阳光的参天大树。
董术眸子微敛,忽然轻声哼笑——
假的?
谁信?
外头雨声渐渐停了的时候,厅内烛火爆出几朵灯花,明亮的黄色火星伴着轻微的哔剥声,廊下虫鸣,纱帐拍风,甚至衣摆落地,这些平日里很难注意到的细微响动,一时间全都像被刻意塞到耳边一样,变得无比清晰。
而就在他对面的那位姿容体面的人嘴里说出的话,却越来越遥远。
嗅到丝丝缕缕的灯芯焦香味,董术恍惚间突然记起来,自从被带到豢龙棋田,他有多久没有回过广云别园和士家大院儿了?又有多久没有见过父亲母亲?
中秋月圆的那日,他以为士家人已经全部葬身山崩的那日,有一个人在祠堂门前等他,那人面目瘦削稚嫩,却出声唤他……
“哥——”
脑海中那声记忆里的声音,似乎与议事厅外园中某处的真实叫喊声几乎同时响起,一时竟分不出是真的还是幻觉。
“慕容氏已经被灭门了……”
一直不曾应声的董术喃喃道,继而轻轻转过头看向就坐在他身侧近在咫尺的黎千寻,笑得颇有几分慷慨的决然:“没想到,没想到只要有人撑腰,就能只手遮天颠倒黑白到如此地步,黎氏当初能那么大手笔灭了斜月台,而我董氏不过是丢了小小的一块石头,又有什么不能承认?”
黎千寻闻言微微皱了下眉。
董术又自嘲似的摇头笑笑:“晚辈愚钝,实在不懂。”
看着董术眸中闪烁的最后一点光,黎千寻忽然觉得心里特别不舒服。
灵衡尊者向来铁石心肠,近万年的沧桑沉浮,见惯了各种兴衰与无奈,十方世界灵体庞杂,盘根错节又息息相关,维持秩序从来就只需公正,不需人情。
所以对他来说,现世里这些交织在家族与家族之间、人与人之间细密繁杂的明暗与悲欢,这些能被触碰的、实实在在的热泪和鲜血——
唯有身处其中亲自体会一把那种即使身为蝼蚁却依旧要与命运相搏相抗才有的唯一出路……
因为他不懂人心,所以把这个“误会”想得太简单了。
他从来不知道在董术的心里究竟是如何将碧连天恨之入骨。
而这个经年日久深刻入骨的执念,又怎么可能被几句话一个误会轻飘飘一带而过?
凡修人世之间可从来没有这种好事。
黎陌不是黎千寻,董术会有此般回应,实在是在他意料之中。最初对方一直默默听着他甚至还觉得意外,因为他觉得董宗主不应该如此平静。
黎陌只重新解释道:“董宗主,无论碧连天是否被人构陷,阴阳棋遗失一事对东平的影响黎氏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此黎氏有意愿对豢龙棋田做出任何补偿,包括贵派灵宝阴阳棋,也会立刻完璧奉还。”
听着黎陌的话,董术微蹙着眉缓缓转向他,许是因为厅里烛火不够亮,董宗主的眸色比平时深了许多,他反问:“奉还?若黎宗主真有此打算,阴阳棋应该早已回到董氏祠堂了,玲珑双子成年已久,这之间黎氏有十多年的时间可以将阴阳棋‘完璧奉还’,为何非要等到等到董氏气数将尽,等到论法道会时设计与江氏联合之后?”
听到董术问起此节,黎陌抿着唇皱了下眉,原本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也略显不自然的松松握了起来。
黎千寻见状,上身前倾眉梢一挑,带着几分玩味问了句:“重夏,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不等黎陌开口解释,旁边的董术轻轻哼笑一声:“灵尊刚刚才说过要开诚布公,如今却与黎宗主一唱一和故意绕弯子,晚辈是不是能认为你们在耍赖啊……”说着他又看了眼一旁昏迷未醒的黎阡,道,“缓兵之计?”
“嗯?”黎千寻顿时愣了一下,可稍一思忖之后就开始胃疼了,他跟黎陌两个人这么包夹人家一个,既是威逼又是利诱,说来说去还他娘的净是些拿不出证据的空话,简直太可疑了啊这个。
毕竟黎氏一门可是他亲徒弟的子孙后代,从前上辈子他还活着的时候,修真界十里八村儿就没人不知道六壬灵尊是个护犊子到丧心病狂的怪人。
就他自己这么堂而皇之地跟人说他不会徇私不会姑息,谁信啊!
披着新壳子又活了这么些年,在晏宫主那里过得太惬意怕是已经被惯出毛病了,一时竟忘了上辈子他这个“六壬灵尊”在世人眼中是个多没谱儿多可恶的形象……
谈判能谈到这个地步,算是彻底崩了,不过好在这本就不是计划之中必须的,黎陌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而且董术什么态度什么想法他们也知道了,其实倒不如说这个节外生枝也算恰到好处。
只是……在谈判崩了之后,他这个不久前刚豪言壮语放过话的祖宗立场似乎有点尴尬。
董宗主是正经人,黎宗主也是正经人,就他,却是个虽然最实在但其实看上去反而最不实在的人,可这又能找谁说理去…
自打几万年前天地初分,在十方世界之中,灵衡尊者这个身份就是不可撼动的铁律,秩序规矩都是人家说了算,不说旁人有没有资格跟他抬杠,就是有人敢,也是自不量力没什么鸟用。
据说第一任尊者沧澜不爱说话,惜字如金几乎任何事都是一声不吭直接动手,所以早在万年前,沧澜在各界之中还有着“暴君”这么一个诨号。
而继沧澜之后的这一位,他倒是话多,从来不嫌喝水麻烦,只不过眼下这似乎也是头一次在别人的话后边儿吃瘪,黎千寻这心里头一时间别提多澎湃了。
人比妖多一魂,比兽多一魄,比鬼族多一魂一魄,魂束齐整五感六欲就充沛麻烦事就多——所以,果然凡修之间,还是以德服人才好使啊……
黎千寻这厢不无感慨的腹诽着。
就在屋里三人稍稍僵持的一个须臾,不久前从董宗主开口时外面就逐渐喧闹的声音变得愈加激烈,而一直无人理会则是因为这会温晓别苑内外皆有重兵把守,光是碧连天及南陵五门的成年修者们就有几百人,本来能被选出来带领各系弟子参加论法道会的就个个都能独当一面,根本用不着主议事厅里的他们几个人操心。
暮秋时节,即使是在气候温润的东平一带,接二连三的这么几场暴雨冲下去,深夜里西风再刮起来的时候,吹过水池里的残荷枯叶,也颇有几分萧瑟凄凉的味道。
陆上的山山水水亭台楼阁都被晚秋霜露染上了一层透骨冰凉,唯有不远处涛声依旧的茫茫海上,暗潮白浪之间似乎还留有一丝残夏余温。
月朦胧,几点星,远望灯火织行云,近看水底浮山影。
楼角飞檐的铜铃响声细碎,厅内漏刻滴水照常,此刻亥时已经过半。
屋内安静,屋外喧闹,董术仍未过分失礼,只是看着黎千寻犹自极浅的笑了一下,随后挥手将钉进木牌匾上的乌鹭剑召了回来,流苏一摆扫过衣袖,他起身转向门口,微仰着头看了看许是被地上缭乱烛火映红的夜幕薄云。
外头的那只小黑鸟淋了许久的雨,这会儿像是终于看到里头的人大概能有功夫搭理它了,慢慢转着圈飞低了些,带着满身雨水便冲进了门。
八哥停在黎千寻手边的一把椅子靠背上,爪子刚抓紧小脑袋一甩水珠飞了他一身,随后张嘴就喊:“千竹林!千竹林!”
……
千竹林,风穴楼。
试炼场及四方别院外的结界,由八个术者以飨宾堂为中心在八个方向合力织成,西方兑位的具体位置就在沉炎别苑后千竹林中的风穴楼。
晏宫主把江上寒打发走了之后,便直接从沉炎别苑翻墙来了千竹林。
晏茗未对豢龙棋田熟悉,对沉炎别苑更熟悉,正因为他知道这地方从前是论法道会时遥岚慕容氏弟子的临时住所。
试炼场全局携灵结界的具体部署虽然不是书面上的绝对机密,但也没有将安排告知各家仙首的先例,主办世家不说,客家门派不问,这本来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晏宫主虽然是众所周知的修为极高,但也还没有仅从结界织成时的灵力分布上就分辨出哪一部分出自谁手的逆天本事,更遑论那八个结界术者他又不是每个都认识。
他知道其中的部署细节,是因为之前黎千寻开口问过小满,而那之后小满总是隐隐担心,便把自己负责的方位和具体位置告诉了晏茗未,也没说为什么,但似乎双方都心知肚明。
千竹林不算大,里头的东西生长得却十分狂野,不像豢龙棋田别处树木都修整得规规矩矩,这片竹林倒更像是有人随手撒下的种子后来又任由自己疯长,高矮参差粗细不一,一场暴雨过后似乎能直着站住的都不多。
此时东倒西歪连林子里唯一的一条小路都给挡了个严实。竹林本就杂乱,雨后夜里更显幽深诡谲。
风穴楼在千竹林正中间,是个竹制的四层小楼,比林子高出不少,隔着黑压压的竹林抬头便能看到不远处小楼上一直亮着的烛火灯光。
而此时,楼里的人却似乎并不是应该在这里守护结界的小满。
晏茗未虽然是来探查结界帮忙找人,可这时候发觉小楼上真的不是小满的时候也微微一惊,尤其是想到小满是特意将自己所在位置告知他的时候,便越发觉得或许是那日他隐隐发现了什么。
由于小楼内外有结界防护,距离太远也不大容易探知对方是敌是友,所以晏茗未接近小楼的时候便已经隐去了自己的所有气息和灵信。
楼内的人似乎也十分警惕,墨藤夜宴攀上围栏才刚触到内层结界时,那人便猛地回身从袖口抛出一枚精巧的匕首。利刃破窗而出,晏宫主人也已经到了窗外,稍侧身躲了一下,他轻轻皱了皱眉,随即将左腕上直刺出去的夜宴迅速收回。
“前辈!”看清来人,琐隐才忙站直了身体,这孩子喊人声音不大,但语气中不无惊喜。
晏茗未没吭声,就点了点头算是应过了,随即伸手抚上他与琐隐面前隔着的一层雾状结界,似乎过了挺久才问道:“谁干的?”
琐隐咬着嘴唇摇摇头:“我不认识。”
“是碧连天的人么?”
碧连天的道袍制式琐隐还是认得出的,便点头:“是。”
那层雾状结界是一种如今极少会用到的传送结界,传送距离短,维持时间短,但安全性极高,身处结界内的人或物在结界存在时间内几乎无法被任何人接触或转移。
说是个传送结界,但主要却不是用来移动位置,听上去似乎跟高阶携灵锁的用处差不多,虽然对修者自身灵压等阶要求并不高,但要结成这个结界却比相似坚固度的携灵结界繁琐多了。
因为作用比较鸡肋,修习难度又大,所以即使是高阶结界术者也并非人人都会这个东西。
几乎可以确认就是小满,可小满又为什么要把琐隐关在风穴楼?
这两个人本该互相从未见过,小满不可能从乱音坊将琐隐掳到这里,而琐隐也不可能自己找到千竹林。
晏茗未看着琐隐有些泛红的小脸,又问:“你在哪里遇到他的?”
琐隐抿抿唇:“温晓别苑外。”
“他知道你要找谁?”
“是。”琐隐道,“他说眼下四方别院不安全,便让我在这里等。”
等?
雾阵成功传送的方式常理来说只有一个,便是施术者在结界存在时间内亲自触发,传送位置也是术者所在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