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时有些尴尬。
杜如晦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还特意堵了一下傅抱松的话茬,这厮却仍能如此言语……简直不知揣摩上意为何物。
世人皆说傅抱松秉性刚直,与已故副相董阿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国道院祭酒章任也对他十分看好,说他是赤诚君子,期许他能够有所成就。
但董阿在刚直之外,亦会为国家变通。这傅抱松却是一条道走到黑,死守他心中的道理。与董阿差了何止百里?
“大国之争,何其残酷?”林正仁主动替国相回道:“齐国可以不择手段地打压道属国,景国自然也要出面回击,这当中却是没什么道理可言的。抱松,我知你眼中素来揉不得沙子,但这事也非你我可以议论。再者说,齐国包藏祸心在先,咱们难道还要与其讲什么规矩道义?是你我二人的正直理念重要,还是咱们庄国的国家安危重要?”
傅抱松一时语塞,只道:“林大人,我说不过你。”
“简直可恨!我庄国之民,历代皆受白骨道之害。我庄国之修士,历代皆为清剿白骨道而战。没有谁比咱们更有资格举起这面大旗!究竟这盆脏水,如何还能泼到我庄国头上来?!”愤懑开口的,是新安八俊里排名最末的江流月:“齐国难道就可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吗?”
“此乃强权之世,哪有公理可言?”
有些话杜如晦不方便说,由林正仁来说却是毫无问题,他也很自觉地出面教导江流月:“江执司,咱们可以有自己的理想世界,但不能指望旁人都有这份天真。姜武安既然要掩盖自己的恶行,就一定要把咱们置于死地。而齐国雄霸东域,吞阳灭夏无恶不作,哪里会在乎咱们?”
江流月自国道院结业后,就在缉刑司任职。如今也适应了一段时间,即将外放出去,做青岚城执司。所以他这般称呼。
江流月咬牙切齿,怒气难息,但对林正仁却很尊重,拱了拱手:“师弟受教了。”
他早先吃过林正仁的教训,与其有些理念不合。后来奋发图强,也在国道院里崭露头角。贵为国道院第一人的林正仁师兄,却是亲自与他道过歉。说起来当初都是军中事务,也是为了国战胜利,所以他也能够理解,心中芥蒂早就消去。
林师兄的修为人品都是一等一的,越是接触,越是叫人敬佩。
如今在他看来,第一值得信任的当然还是傅抱松师兄,但第二个就是林正仁师兄了。所以林正仁称官职,他却是以师弟自称。
杜如晦心中又叹了口气。
林正仁真可以说是哪哪都好,是太可用的人才,除了不值得信任……
现在他以神临境的修为,尚可以将此人牢牢压制住,等林正仁神临之日,朝中却还有谁人可制?
说不得到那时候,也只好……
“剑秋,你怎么看?”他看向始终沉默的黎剑秋。
黎剑秋腰间悬着那柄桃枝剑,端正地坐在那里,只是道:“剑秋没有什么看法。但为国家长久计,国相如何说,剑秋便如何做。”
在问之前,杜如晦便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
他也不意外,只又问道:“你与野虎同是枫林城出身,你觉得他会怎么看?”
新安八俊里排名第二的杜野虎,却是不在此刻的相府中。除非硬性要求,他惯来是不会参与这些私底下的聚会的,甚至连朝议都很少参与。吃住都在军营中,每日就是练兵练功。在庄国的这些青年才俊里,素以孤僻寡言闻名。
而又有几个人知道,曾经在枫林城的时候,杜野虎最是闹腾吵嚷呢?
姜望知道,混迹在牧国的赵汝成知道,还有便是自己了……
黎剑秋心下微叹,嘴上只是道:“相爷心中自有判断,何须剑秋多嘴。但我想,一件事情,陛下相信,相爷相信,剑秋相信,傅抱松相信……举国上下都相信,杜将军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谁会不信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切,却相信别人的一面之词呢?况且上次在不赎城,若非相爷出手,杜将军已经死透了!”林正仁道:“姜望若不是背倚魔族、勾结白骨道,献祭全城百姓,以妖法取冤魂天资为己用,安能有今日如此修为进境?!要知道当初在枫林城,我一根手指头都能摁死他,从来也不是一个什么天才人物,偏偏做尽恶事,侥幸得名,反倒为天下人推崇!可见苍生愚昧,唯强者而论。”
“噤声!”杜如晦斥道:“这等话也能随便说吗?没有证据了,就把嘴闭上!难道忘了本相在玉京山所受的屈辱?”
林正仁哼了一声:“他如今是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
终也是不再说下去。
但也引得如江流月这样的年轻人心头生恨。
他们从未见过姜望,从未接触过姜望,但心中早已经被一支画笔,描绘出了姜望的具体模样——年纪轻轻,但老于城府,擅长伪善的表演,是个内里穷凶极恶的伪君子。
无论是林正仁还是杜如晦,经过几次交手,对姜望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非常清楚姜望总有一天会回来庄国。
如今贵为大齐武安侯的姜望,已经不是他们用外交手段可以解决的了。姜望用四年的拼搏,为自己赢得了护体金身。
在诬魔的尝试失败后,他们只能被动等待。姜望站得越高,他们就越是被动。
时移势转!
如今姜望已经可以代表齐国,他的私仇被齐天子亲口说为国恨。
他们携新兴庄国之势,却也只能躲在景国的羽翼之下。
但要说放弃,谁都不是会放弃的人。
现在他们所做的潜移默化的一切,正是他们的诸多准备之一。
等姜望来庄国的那一天,他会知道,他是站在谁的对立面……是在与谁为敌!
……
……
“姜师弟这封信,我读了都有些难过。”
幽暗的地宫里,长得不好不坏不美也不丑的张临川,散漫地坐在石阶之上。
当然,这石阶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如镜面一般光滑。
身后几阶,就是教宗的宝座,他却懒得再坐过去。
教内信徒已经不超过千人,还全都转入地下,老鼠一般偷偷摸摸。
甚至都不敢再提无生之名。
这个教宗,还有什么意义?
对一个各地分坛加起来曾经一度扩张到数十万之众的教派来说,真是天壤云泥之剧变。很多教内高层,都是因为不能接受这一点,而采取了自杀式的行动……也由此导致更酷烈的绞杀。
他现在根本不跟任何一个分坛联系,也绝不以无生世界回应任何一个信徒,因为随便哪一点痕迹,都足够导致他的死亡。
说是无上神主,说是伟大道主,说是无生教祖,说是借由白骨圣躯,借助庞大信仰,年纪轻轻就成功站上真神位置,好似也不输于道门李一的天才……
但在煌煌大势之下,也不过蝼蚁一般。
甚至于他苦心孤诣编纂的《无生经》,如今也逐渐失去了神性支持,成为没有活水的死池。
一夜之间,奋斗多年的事业、现在的修为、未来的道途,几乎是全面遭受重创。
换做任何一个人,想必都是无法接受的。
而他现在坐在这里,表情十分淡然,甚至还有闲心点评那位姜师弟的笔法文辞。
“也难怪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为此发疯……”
他说道:“但有一点我不懂。”
张临川抬起眼眸来,很有些不解:“白骨道的覆灭,难道不要计我一份功劳吗?怎么还把我打成了白骨道余孽呢?”
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是一个面容阴翳的高瘦男子。
他便是无生教五大护教法王之一的翼鬼。
弓着背,压着眸子,站在灯台的阴影中,整个人有一种晦暗的凶意。
闻声亦是嘬着牙花子,桀桀桀地道:“这是把屎盆子往您身上扣啊。”
张临川看着他,慢慢皱起了眉头。“这个比喻太恶心了。”
翼鬼脖颈一缩,干涩地道:“抱……抱歉,我换……”
滋滋滋!
骤然跃起的幽暗雷光,已经将他团团裹住。
那是一团幽影般的存在,可偏偏有着雷电的滋响!
声音只是持续了片刻。
幽雷散去之后,原地只剩一副焦黑的骨架,还保持着弓背缩脖而欲扑击的姿态……
滋啦,滋啦。
张临川拂了拂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站了起来。
“都来吧。”他平静地说。
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大的轰响,很快是大队人马涌入地宫的声音。
而在这间幽暗的大殿里,也有十几个气息强大的修士,掀掉了伪装,从阴影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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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六千字,其中一章,为阿甚加更债主委员会加更。(2/10)
已经是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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