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并未面见天子,因为天子背对着他。
殿中有一根巨大且中空的水晶立柱,其外是不仔细看看不到的透明浮刻,铭的是天下山河。其中接着活水,水草丰茂,各色游鱼梭巡其间。
这可不止是一口造型别致的鱼缸,据说它连接着淄河。
天子便负双手,观鱼不言。
霍燕山安静地退出殿外,默守此门。
走进殿中的姜望,对着不回头的齐皇帝行了一礼:“草民姜望,拜见天子。”
沉默。
沉默延续了颇长一段时间。
姜望也就继续先前站在外间等待时的事情——用如梦令模拟同叶大真人交手的情景。他胸襟广阔,此举单纯是为了磨砺战力、查缺补漏、突破自我,倒不是想着报复。
这边刚刚演练到激烈的时候,天子就开口了:“以前朕不让你等,现在你不能随时见朕。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望老老实实地道:“上次我也等了两个时辰。”
姜望又道:“后来还等了一晚上。”
天子道:“朕国事繁忙,你不要说无关的事情。”
“呃。”姜望道:“因为陛下国事繁忙,所以我需要等。”
“齐国没有你的位置了。”天子道。
姜望道:“我不坐,就走走。”
“你当这里是哪里,随便你走?”
“我当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常回来看看。”
“少用些无意义的名头感动自己,有第一第二,还有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算得什么。天下之大,都是你的故乡。”
“天下虽大,故乡只有两个。”姜望声音恳切:“枫林城是生我之乡,我无法选择,那里有我永远不能再见的人。齐国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在这里奋斗、成长,也在这里得到、失去。这里有我永远的朋友,还有我永远尊敬的人。”
天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抬指虚点水晶立柱,其间有一条虹影鱼,受得惊吓,顿时如箭离弦,穿进水草之中,瞬间变了颜色,与水草混同……只在原地留下一个水泡。
天子道:“你现今就像这条鱼,滑不溜丢,变色极快。半点不实在。”
姜望面不改色,恭声道:“这水柱就像您的天下。”
“朕的天下这样小?”
“连着淄河,远接东海,贯通长河呢!”
“你一天到晚就做这些功课?”
“我只是牢记天子之言,多多读书,除了修行,就是读书。”
“修行是看到了,读书?《佞臣传》么?”
姜望好像完全听不懂讽刺,一脸的老实:“读的是《史刀凿海》、《石门兵略》、《五刑通论》、《万世法》、《势论》、《朝苍梧》……”
“不得了,你学富五车,都晓得报书单了。”
“不敢,常于书海徜徉,只得一粟。”
“你竟这样忙碌?”
“天下太辽阔,姜望太渺小,不得不勤学勤修,以免为天下所弃。”
齐天子词锋突起,锐利如刀:“你这般忙碌,竟是哪来的时间,在牧国风生水起?”
“也谈不上风生水起……就只是我义弟成亲,我在那边呆了几天,顺便跟草原英雄交了交手,顺便去了趟边荒、留了块碑。”姜望的声音越说越小:“顺便洞了个真……”
齐天子道:“朕听说,牧帝许你万户侯?”
这一刻姜望的头发丝都是凝重的。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进则得罪齐天子,退则得罪牧天子。
他的脑海中,千万颗仙念疯狂闪烁,最后平静地道:“说明陛下的眼光,即便伟大如牧天子,也是认可的。”
天子一展龙袖,回过身来,明明两人身高相差不远,这一刻却似俯身在九天,低瞰人间!
“油腔滑调!朕已是听得腻了。利弊权衡,都不得罪,做那不倒翁!你现在同博望侯有什么区别?”
姜望心想,那总比被你找借口上廷杖好吧?
嘴里却只道:“博望侯世代勋国,智谋深远,乃大齐干城,我若是能有他一半聪慧,就要烧高香了。”
天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却如山如海:“你之前带了朕的书走,现在是来还书的么?”
“还不了。”姜望语气果断:“陛下送我的那套,我已经翻旧了,做了太多笔记……但我可以给陛下买一套天都典藏的全新精装版。”
《史刀凿海》洋洋洒洒千万言,若真是天都典藏,那价格可就惊人得很。
天子声音微抬:“你现在富有了。特地来朕面前显摆?”
“陛下当知我囊中空空!只是为了不让您失望,才愿意痛下血本,买书还赠!”
“书呢?”
“啊?”姜望愣了一下:“您真要啊?”
见得气氛不对,赶紧道:“草民马上去借钱买书,还赠天子!”
“你当的什么糟烂真人,手上也空,钱囊也空!”天子冷道:“那你来干什么?”
“看看长辈不可以吗?”
天子‘呵’了一声:“你都敢反问朕了。”
姜望警惕地后退几步,躬身道:“草民失礼。”
天子本来不想动手,这会忍不住将他一脚踹翻:“你能躲到哪里去?”
这一脚姜望不是不想躲,而是确实躲不过。
明明看到了靴子,明明看起来速度不快,但就是没能做出反应。新近成就的元神,好像痴呆了一般,等到人在殿中翻了个身,方才活泼起来。
为避免挨上第二脚,姜望赶紧掏心窝子,大声道:“我确实是来看天子的,也是让天子看看我!我来东国,多赖天子信重,予我庇护,给我机会,方有今日之姜望——”
齐天子抬手打断了他的煽情:“机会朕不独予你,向来放予天下人。只是争气的没几个,你自己搏命抓住了而已。朕赏的是你的功,从来不是你的人。你屡立大功,却尽还其荣,也是靠自己在冠军侯的刀锋前脱身。朕说放你就放你,岂食天子之言?你于东国无亏欠,少说些无趣的废话!”
姜望恳声道:“陛下可以如此说,但草民不会如此想。姜望出身小国,漂泊多年,又多读史书,常读常新。深知‘公平’二字,并非理所当然。‘公平’的环境,不能天然出现,它本身就需要大量的社会资源来维持,非明君圣主不能定,非向上之国不能衡。
“我能在一个公平的环境里成长,能够有所付即有所得,这本身即是齐国予我的恩义。所以上阵杀敌、为国取功,我从不惜死。
“姜望其人,不敏无智,莽撞冲动,纠结自我,时常任性。若非天子容我,这天下岂可直身?若非天子信重,世人岂知我名?
“昔时辞行,我报必死之心,不能再忍受庄高羡一日,亦不能以身累国,树敌天下,故辞印西去。二月果报此恨!
“此后深入边荒六千里,入洞真,斩真魔……这些人生重要时刻,我时常想起天子。
“我以为天子待我极诚,我亦视天子为尊长,故与天子看——
“惟愿昔日袒衣示伤之少年,已真正长为陛下心里的壮士!”
姜望说得情真意切,齐天子听得面无表情。
满殿肺腑洪声,终于散去回响。
天子才道:“紫衣仍在否?”
齐天子第一次见姜望,是在东华阁,彼时是重玄胜带姜望过去,并且‘裸其衣’,全程齐天子没有对他说话,只看了他的满身伤疤,宣了一声——
“赐紫衣一件,为壮士披身。”
彼时的姜望也只回了一句——“微臣谢过陛下。”
今有此问,说明当年的第一次见面,这对曾经的君臣都记得。
姜望拱手回话,语气略有委屈:“那件紫衣我一直好生保管,专门留了一个房间,焚香供着。上次韩总管封门,给我封掉了。说府中一切,都不能带走……”
天子道:“封得好,就是朕让他封的。你还告刁状,以前没发现你有这个天赋呢!”
姜望这下真有点委屈了,提问不让答?那你别问啊。
他拱手道:“陛下,忠言逆耳,我只是说实话,不是告刁状。”
“朕叫韩令来与你对质?”
“这个……就不必了吧?来的路上,我们聊得还挺投机的,不想当面告他。”
齐天子伸手指了指他:“所以你就背后告?”
“虚言欺君,实言伤韩总管。”姜望叹了口气:“我不能欺君。”
“这一句就是欺君的话!”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看着老实,实则狡猾。你姜望是什么人,朕还不清楚吗?”
姜望道:“是真人。”
“现在还学会东拉西扯,巧言饰非,没有一点认错的态度,越长越油滑——”
“您就说真不真吧。”
齐天子高高抬起巴掌。
“我错了!”姜望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低头:“下次不敢了!”
“还想有下次?”
“有空我就回来看看您。”
“话不投机半句多!”齐天子一拂袖:“滚吧,朕还没有老到需要你探望!”
姜望深深一拜:“愿陛下宏图再展,天下尽紫旗。”
他的敬意,感激,祝愿,都发自肺腑。
齐天子没有理他。
他也就倒退,倒退,倒退,一直退到门槛,才转身。
直到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做得很好。”
姜望大踏步走出得鹿宫,殿外阳光刺眼。
……
……
便是不论权柄,只以个人伟力而言,大齐天子也在天下最强之列。国境之内,等同超脱,国境之外,也是无敌衍道。
如兵家修士在战场之上才能够展露最强的力量,在兵阵加持下才见最巅峰的、远胜同境其他修士的杀力。
官道走到极限,亦是如此。权柄越足,修为越强。
如天下六强的天子,掌霸主之国,号令天下英豪,动念之间,影响亿万人生死。真个与人厮杀起来,掌控国运,战力不输绝巅之上。
若能一统liù • hé,匡定寰宇,以此成道。那么即使是在绝巅之上,也是最强的存在!
因为这本身即是一条最难的路。
官道修行,在最开始最容易,最能帮助破境。可是走到了最后,反而难过其他所有修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