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已经刀剑相向,但在这种时候却又是难得的默契,谁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便不动声色地选择了同一个地方。
多年前齐国的国都本不在江陵,那时候江陵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远离皇都,百姓和睦,又因为人杰地灵,也颇为富裕。但是上一任君主不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力排众议,将齐国国都迁到了江陵。
江陵百姓原本的生活十分惬意,也并不多规矩,但是骤然被君主选为皇都,势必要大肆整顿一番。因而许多百姓被驱逐出城,多处农舍、田地被毁坏,在其上建起的是一幢幢几进几出的大宅院,齐国的gāo • guān陆续搬了进来。虽然史书上不曾细细记载,但想也知道,对寻常百姓来说,是何等灭顶之灾。
而将这里作为皇城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江陵背靠的永夜山。
永夜山是齐国的一处宝地,终年没有白昼,但树木生灵却生机勃勃,齐国曾有一位颇有些能耐的国师曾言:“此处集天地灵气,有通天之路。”
但凡做君主的,总有那么一两个是幻想着自己能得道升天位列仙班,齐国有妖姬在先,自然更加听信这道士之言,因而齐国君主不顾众人反对,毅然决然将皇都迁至江陵,为此劳民伤财,上任君主有没有位列仙班,方湉湉不知道,但兰兮的记忆里,上任君主一心想着得道成仙,各种丹药掏空了身子,到不惑之龄时便早早让位了。
此刻他们便是要去这永夜山,山路崎岖,行致让人紧盯着方湉湉,身边围了四五个精壮的士兵,眼睛都要镶在她身上了。
这种情况下,除非她大开杀戒,否则是绝对跑不了的。方湉湉也没想跑,永夜山山顶高耸入云,常年有雷云奔腾,却从未下过雨,这里同这个世界其他的地方并不一样,方湉湉能感受到,这里萦绕着星星点点的灵力,越往上走空气中流动着的灵力越浓。望着上空浓重的几乎要倾覆的黑云,她隐隐有种猜测。如那国师所言,此地有通天之路,她想,这里,恐怕是她出去的唯一可能。
抬脚走过一处泥泞,方湉湉似乎心情不错地问道:“二哥可没食言吧,你让人将肃戎带来了?”
行致未答话,方湉湉只好继续道:“若是等下看不见大哥,我可不会将妖力给你。若是耽搁一时半刻的,姜国的军队来了,恐怕咱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她语气轻松,似乎将生死浑然置之度外,然而行致并不能,他之所以非要夺兰兮的妖力,就是为了留住自己的体面和尊贵,因而他只能恨恨地道:“自然带来了。”
“那就好。”她弯唇浅笑了一下。
齐国的军马大多在此了,白露和姜朔必然会带着人跟上来,如此,他们四个人便算是聚齐了,只是还缺一个引子罢了。
天亮时,他们终于登上了山顶,行致说到做到,让人将肃戎带了过来,他活着,也恢复了意识,只是此刻被行致不知从哪里寻来的锁链捆住,毫无攻击能力。
方湉湉冷眼瞅着,只怕那锁链有些邪门,不然以肃戎的本事,早该挣脱了。
即便被捆着,他还是那般端方无两,一身白衣在他身上仿佛纤尘不染,额发微乱,他望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妹妹,眸中赤红,恨道:“行致,你意欲违逆天道,必会遭其反噬。”
是了,肃戎和齐正则一样,是个不知变通的死脑筋,笃信天道,不肯以妖力凌弱,唯独对他的妹妹,即便他知道兰兮的存在就是违逆天道,他依然时刻要保护她。此刻得知行致妄图夺了兰兮的妖力来击溃姜国,他自然不能接受。
“反噬?”行致冷笑,“我不知什么是天道反噬,但我知道,齐国要灭了,我们快死了。”
“别废话了,”他盯着方湉湉,吼道:“快些献出你的妖力,不然我们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远处已闻阵阵脚步声,可知姜国的军队已经跟上来了。
方湉湉闭目片刻,素手轻抬,圆盘再次出现在她掌心,浅淡的彩色流光倏忽而过,行致侧耳听着脚步声,一时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对。
肃戎向来冷静端方,但此刻也暗哑了声音:“兰兮,不可!”
“我一定要救你的。”她轻声道。
圆盘在她手中逐渐发出嗡鸣的声音,少女的身体慢慢腾空浮起,夜色中,赤红色的妖光自她身体四周绽放,少女面容白皙几近透明,青丝与衣袂飞舞,让人觉得仿若一卷古老神怪志异的画册。
山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行致紧盯着方湉湉面前的圆盘,它浮在半空中,古老符文在妖力的催动下逐渐清晰,他眉眼间笑意渐盛,此物乃是上古灵器,名唤梭罗盘,要以极盛的妖力或是灵力催动,一旦被唤醒,便会吸纳周围灵力妖力为己所用,此物有灵,并不轻易认主,行致为了能操控此物让兰兮的妖力为自己所用,几乎用尽了所有法子,然而终究没有使它认主,只得强行用咒术操控它,不过好在驯服了它。
汹涌的赤红色妖光自方湉湉身体内流泄出来,她的身体看起来仿佛满是窟窿,流泄而出的妖光争先恐后地奔向梭罗盘,彩色流光又是一闪而过。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姜国的军队已到近前,行致派去拦路的也统统被打倒,姜朔带着人畅通无阻地走到了永夜山上。
半空中,少女的身躯摇摇欲坠,一派红光之中,却能看出她渐渐失去了唇色,本就白皙的脸孔越发透明。姜朔紧盯着,恍惚之间觉得,她的身躯也变得透明,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般。
乌黑的瞳孔瞬间变得暗沉,他压抑着怒气:“兰兮,给朕停下。”
然而梭罗盘红光大盛,嗡鸣声刺耳,少女的身体飘荡了两下,红光更加汹涌地奔腾而出。
行致一脸喜色,知道快要大功告成了,他开心之余,也分了点目光给姜朔,直到此时,他听见姜朔的声音,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姜王。
只是,谁也不能阻拦他了,行致望着那梭罗盘,第一次感觉到畅快。
少女的身体摇摇欲坠,那妖力本不该存在世间,更不该被齐国这样卑鄙的人得到。姜朔脸色铁青,恨意和怒意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冷眼扫向一旁脸上现出癫狂之色的行致,鄙夷渐渐从心底浮现出来。
“放箭。”
冷冷的一声吩咐。
近在咫尺的林胡没有听清他的话,犹豫了一下,问道:“陛下?”
姜朔紧盯着那少女,怒道:“给朕放箭!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是。”林胡转身下令:“放箭!”
姜国军队得令,箭矢立刻如流星般袭向齐国士兵,许多人躲闪不及,中了箭,行致慌忙间拉过身侧的内官挡在面前,眼睛紧紧盯着兰兮,心中默念,只要再多一些时间……
他目光几乎钉在了那梭罗盘上,然而余光里,一根箭矢却如破风般直奔半空中的少女而去。
吸纳妖力的过程如被打断,那一切就完了,行致几乎目眦欲裂:“不要!”
他话音落地,一个黑色身影扑了出去,那根箭矢被人凌空拦住,箭被再次抛出,射中了行致身前的内官,伴着内官临死前的一声哀嚎,行致看清楚了那拦箭之人,剑眉星目,周身气度冷冽,赫然便是姜王姜朔。
姜朔救了兰兮。
姜朔救了兰兮?
“不许伤她!”
这声冷喝传到他耳边的同时,行致意识到了姜朔跟上来的目的,他不是为了齐国而来,他是为了兰兮而来。
意识到这一点,他几乎要笑出声来,自己这个妹妹,还真是有用。
半空中,方湉湉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微微睁开双眼,正好看到了姜朔拦下那支箭的那一幕。玄衣少年面孔似冰,正暴怒着命令自己的下属。
方湉湉弯了弯唇,似乎总是这样,致她于危险之境的是他,意欲拉她出来的也是他,只是总是事与愿违。她只冷眼瞧着这一切,目中无悲无喜。
流星般的箭矢不光袭向了她,也袭向了被捆住的肃戎,乱箭而死,也算是一种归宿,肃戎只心疼自己的妹妹。然而他等着,却没等到被箭刺穿的痛,只等到了白露挡在他身前。
她鬓发微乱,目光中却饱含坚定:“肃戎,放弃齐国,我带你走,好吗?”
素手挥动利剑,火光迸发,他身上的锁链应声而裂,肃戎看着她,周围是喧嚣的惊呼和逃命声,他们于人群中对视,他清晰地听见白露的声音。
“我不做姜国的将军了,你也不做齐国的太子,我们走,离开这里,好不好?”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的想抛开这一切跟白露走,他看向半空中的少女,赤红色的妖光,不为世人所容的力量。
他是妖啊,他们都是妖,他不该存在在人间的。
肃戎摇了摇头,轻声说:“不,我会害了你,你留在姜国才是最好的。”
“我不怕,”白露固执地道,声音已经带上了些哭腔,她这般坚毅的女子,落起泪来着实让人心痛,“我带你走。”
肃戎只觉心头如被钝刀割过,便是刀剑穿胸而过,也不过是这么疼罢了。本该是青葱般的手指被常年的练武磨得起了茧,她握着他的手并不白皙,但却更让人敬爱。肃戎压抑着心头巨大的钝痛感,忍着不去看她,低声道:“我们不能在一起,因为我是……”
“什么?”
他话未说完,白露便见他眼睛仿佛发直般盯着某个方向,白露急忙回头去看,却感觉自己的手被大力甩开,身旁重伤未痊愈的人已经腾空而起,赤红色的妖光从眼前一闪而过。
她瞪大了眼睛,只看见那道消瘦的身影直奔半空中的少女而去,在他之前,行致不知何时已经欺身到了方湉湉身边,他一手抓住了那块奇异的圆盘,一手握着少女的脖子,几乎狞笑着:“姜朔,叫你的人马都给我滚下山去!不然老子掐死她!”
肃戎到底晚了一步,妹妹的性命握在他手里,此时不敢再近前,只能离了三尺距离,压抑着焦急,道:“行致,别发疯,快放了兰兮。”
行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手握着梭罗盘,知道妖力已经为他所用了,让姜朔撤兵不过是最后通牒。他冷笑着:“发疯?大哥,发疯的是你,这个丫头的妖力已经都在我手里了,谁能拦我?”
他又转向姜朔,手中梭罗盘嗡鸣阵阵,似乎不堪承受,马上就要爆发了,“快滚,不然我让你们都死在这里。”
姜朔望着被行致控制住的少女,她脸色白皙,但唇色渐渐和缓,倒不似刚刚白的透明,他的神色渐渐冷静下来,在所有人的注目中稍稍退后了一步。
林胡就在他身侧,此时两人的声音只能给对方听见,林胡见状问道:“陛下,那圆盘着实有些古怪,齐国藏匿妖族,此时我们兵马不足,恐怕不是对手,要不要撤退?”
等了片刻,姜朔没有开口,林胡领会其心意,悄悄打了个手势,黑夜中,所有姜国的人马立刻戒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