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阳光灼人,片场的人热得汗溻衣衫,帽子压着的头发黏在鬓边,闷燥。可没有人敢吱声。
至于蝉鸣都教人听不见了,因为李寺遇正在训他们的导演。
“……你要这样要那样,百万的机器到你手头都能坏,且不说机器,大不了赔么。那位斯坦尼康摄影老师跟你说怎么做那个镜头,你倒行,一点也不考虑人家为什么建议,觉着自己是导演了,好大的官威,给人老师气得要走。孟屹,你是要拍片子还是过把导演瘾啊?”
二十五六岁的男人绷紧唇角,跟个倔强的小孩儿似的,明知有错心虚,偏不愿承认。
“您拍片的时候不也固执己见……”
李寺遇冷笑,“我和摄影师闹翻了自己扛机器拍,你倒是拍出来我看看?”
是有这样的存在,美术风格、画分镜、掌镜、剪辑到指导演员,事无巨细全都能胜任。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如此天资和旺盛的生命力。
同样年纪,李寺遇已经独自拍出入围欧洲电影节的处女作。
孟屹说不出话,只想着李寺遇真是不给他留一点颜面。他不是片场实习生或者场工了,是导演,这么多人看着。
气氛僵持不下,李寺遇问:“现在工作全部停摆,我上哪儿给你再找个斯坦尼康摄影师?”
斯坦尼康是一种摄影机稳定器,一般情况下,在电影运用运动和长镜头时,为了保证更好的视觉效果和叙事节奏,会使用斯坦尼康来拍摄。
虽然说这是一种轻便的机器,但加上摄影设备至少也有七十斤。摄影师必须有扎实的基础,且会熟练使用斯坦尼康,保持平衡、避免故障,在此之上还要想办法实现导演设计的镜头。
专业的斯坦尼康摄影师本就少,甭说孟屹需要很好的那种。
李寺遇手头拿着孟屹画的分镜,和李寺遇那只可意会的写意图稿相比,孟屹的图稿可谓漫画,也如漫画那般天马行空。每一个怀揣电影梦想,初出茅庐的导演几乎都想拍出“厉害”的镜头,以此证明自己的才华。
先前李寺遇反复同他说,不要急于“炫技”——也不过是捡大师的牙慧,往后慢慢摸索你自己的逻辑体系;也不要堆砌符号,并非意识流的、虚的就是诗意。
可电影刚开机没多久,李寺遇离开了一会儿,现场就出了状况。要换一个人,他是来都不会来的,难免一时没按捺住火气。这会儿觉得孟屹年纪也不小了,后辈和工作人员都瞧着,也就给了个台阶。
哪知孟屹愣头青似的说:“您不是来了……”
李寺遇笑出声,旋即彻底冷下脸来,“什么都指望我,你自己还做什么导演?要么你把问题解决了,要么收拾收拾回去混吃等死。”
孟屹紧握拳头,忽然迸发出一声喊:“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吗?!”
李寺遇略觉诧异,然而没再理会,朝程果所在的方向走去。程果也是李寺遇叫来帮忙的,从剧组开机一直在这边。
程果招呼众人先休息,把李寺遇送到车上,关切道:“先去吃饭吧?您忙一上午了。”
李寺遇想着事情,习惯性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的消息提示也没太注意。他拿手机角敲了敲手心,说:“Frank最近在做什么,你知道么?”
此人是大摄影师唐宪倬带出来的徒弟,讲究工业技术的类型,前一阵参与了一部好莱坞电影的拍摄。
“昨天才看他IG发了照片,好像在休假。”程果说。
“你把联系方式给孟屹,让他自己去说。”
“明白了,我一会儿回来跟他说。”程果把车开了出去,“你看去哪儿?”
“那就吃饭吧,附近有什么好点的馆子?我把那位摄影老师也请过来,”李寺遇在三千多个好友的微信通讯录里翻找,“他应该还没走?”
程果却是惊讶,“您亲自跟他赔罪?”
“现场这样耗着,花的还不是我这个投资人的钱。”李寺遇嗤笑,从通讯录点回聊天框页面,看见置顶窗口出现红点,没了声。
程果瞥向副驾驶座,见李寺遇笑盈盈的。后者感觉到她打探的目光,抬头冷淡地说:“专心开车。”
“这么双标的吗……谁啊?”老板的八卦,程果自然不能错过。
“你们公主。”
最早讯息是两个小时前发来的,丁嘉莉说:干嘛送我这个,我又不需要白噪音助眠。
似乎想隐瞒,可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这会儿又说:至于嘛,就不会好好讲话。
李寺遇拨了通电话过去,等了很久,以为对方没空接听,却听见声音递来他耳边。清冽声线,却因为性格让人觉出甜蜜,犹如清新果茶,一扫这夏日带来的烦躁。
“谁让你打电话的?”
李寺遇无声地笑,“打扰你了?”
那端的人轻哼,“没,才吃了饭,你吃了吗?”
“准备吃。”
“哦……那个……”
李寺遇挑眉,“支支吾吾做什么?”
“真的嘛?”担心对方听不懂似的,人又说,“我睡着的时候你说的那句话。”
李寺遇低头笑,“嗯,真的。”
听筒里只余下丁嘉莉的呼吸。却也足够了,他的心随之平静。
“现在也是。”他说。
丁嘉莉惊异,“你吃错药了?”背景里传来助理的声音,她忙道,“我有事儿了,拜拜。”
李寺遇没能叮嘱天热注意别中暑了,电话就挂断了。
*
助理说何露霏进组,钟总亲自送她来的,导演等一干人都去打招呼,丁嘉莉也得去。
何露霏饰演一个小门派的掌门独女,看似娇蛮任性,内心却很善良柔软。在中途遇到男女主,同他们一起闯荡江湖,因而开机一个月这才进组。
何露霏第一次拍戏,能拿到这一戏份多的三番角色,对比其他小偶像起点很不错了。她有自知之明,没仗着钟总耍架子,同每一个人都笑眯眯,甚至仍如从前那般习惯性讨好。
虽然她知道,如果丁嘉莉拿到一样的角色,一定是“特邀”而不是这么低的番位。但往后在剧组的两个月,她还得靠丁嘉莉照拂着,对待丁嘉莉便格外亲昵。
丁嘉莉以为录综艺节目时说的话,何露霏是听进去了才这么真心实意,心下竟还有点儿感动。
何露霏来请教表演问题,丁嘉莉耐心教授,空闲时候也带何露霏去吃当地有名的素餐。因此丁嘉莉多了一个外号,叫“小老师”。
早前公司给丁嘉莉接了个商业片的特邀演出,一个只需露脸,让人惊鸿一瞥的角色。当下轮到她出镜了,协议在身,只得请假离组半天。
一群后辈,还有出道久仍居八线的演员们一下打开话匣子,借“小老师”的名头向何露霏打听八卦。
可何露霏口风紧,被问到跳舞的事情,也照官方说辞。人们觉得无趣,不再问了。
殊不知何露霏早在一双双眼睛里找到值得让她透漏消息的对象——傅旸。
“炒CP?”酒店房间里,傅旸坐在单人沙发上,似笑非笑睨着站在近处的何露霏,“你‘要价’也太高了。”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在片场和我多互动就好了,剧播结束我不会捆绑。”
“这种事还是让你经纪人来谈吧。”
何露霏狡黠一笑,“我知道的绝不是一般八卦。”
傅旸淡然道:“我只是有点儿好奇而已,拍戏期间去做别的不像丁嘉莉的作风。”
“那你应该想到,她不得不去啊。”何露霏意味深长道。
“但这背后的原因,我知道了也没什么益处吧?”傅旸双手交握,“这笔买卖不合算。”
“哦,我以为按你团队的作风迟早要和女主角闹掰的。”何露霏不在乎傅旸变冷的脸上,故作天然地说,“看来你们没这个打算,那我没什么好说的啦。我这个角色,和女主角炒CP也是可以的……”
见何露霏作势离去,傅旸缓缓说:“我得知道到底是多重要的原因。”
以傅旸的定位,是不可能和哪个女演员固定炒CP的,即便要营业,也是以个人粉丝为重。所以团队在上一部仙侠剧播出之前和女主角团队撕番位,剧播结束立即发动营销解绑,收割粉丝。
这次,团队考虑到丁嘉莉背后的资本,采取了较为柔和的手段,先谈判。好在谈判顺利,否则这会儿网络上也是腥风血雨。
丁嘉莉离组一会儿,那也是同时拍两部戏。虽然“轧戏”对于国内一二线演员来说是常事,但传出去对专业形象是很有损伤的,尤其丁嘉莉的舆论才有所好转。
傅旸团队以这一点做文章就足够了,然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道背后的原因也好。何况傅旸个人很是好奇。
何露霏兜里的手机正在录音,不担心傅旸赖账,直接透露了实情,丁嘉莉和嘉合签了对赌协议。
傅旸分外诧异,“你确定?”
任谁来看,都觉得丁嘉莉不需要用协议来和公司置换资源。何露霏也是因为签约嘉合,在钟总枕边听来的,至于背后原因钟总他们也不清楚了。
“不然我想丁嘉莉应该连这部古偶剧也不会接呢。”
何露霏立证此事的可信度,不曾料到这句话会让傅旸觉得刺耳。后者眼神不善,冷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前队友签对赌的事人尽皆知,有几个当红艺人不搞这套,大公司大导演也不能免俗。”
何露霏顿了下,说:“你觉得丁嘉莉是一头热想红的人?”
“难说,她已经二十八岁了。”过了会儿,傅旸又问,“那你说说她为什么这么做?”
“归迟和嘉合联合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吧?”何露霏小心揣测道,“……应当和洗-钱有关。”
傅旸笑出声来,“倒有这个可能,可这种事……凭空揣测,遭殃的反而是你我。”
“总是事情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也不贪心,你配合我拍点花絮就行。”
傅旸没应声,何露霏深深看了他一眼,迅速离开了房间。光明正大的互动和私下“幽会”,后者传出去,不知道会被傅旸的粉丝如何攻击,她不敢多留。
稍后,傅旸微信收到何露霏传来的录音。他大笑好一阵,忽又咬牙切齿。他压抑着情绪,拨通了经纪人的电话。
“松哥,你还记不记几个月前你告诉我李寺遇导演新片可能上不了那事情?后来因为什么又上映了……”
傅旸不愿这么想,可事实就是丁嘉莉出席了《火舌》的首映活动。或许他们之间达成了协议。
他忽然有些兴奋,像是找到了敌人的痛点。
*
七月初伏,南方的天气炎热难耐。
剧组重新运作起来,李寺遇自觉像监护人,成日听孟屹“导演”“导演”的喊。今日出了点小状况,李寺遇把孟屹叫到房间里一顿训斥,差点动手。
“到底谁是导演?孟屹,从今天开始所有事情你自己看着办,我不过问了,拍砸了就算了。”
傍晚得知李寺遇已经定了飞北京的机票,孟屹不由得向程果诉苦,说他做得很好了,可李寺遇只知道打击人。就要奔三的人,说着就要落泪。
房间里拢共三个人,摄影师Frank一直在角落静默吸烟,听到这话却是忍不住了。孟屹给他打电话之前,李寺遇就先打了招呼。为着李寺遇,他提前结束假期,飞来这僻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