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哦唷”一声,笑说:“吓着了?”
李寺遇看着李昆被烛光映红的脸,别扭地说:“没有。”
李昆把蜡烛放在书桌上,在旁边饭桌的椅子落座,“这天气还写作业呢?”
“嗯。”李寺遇坐回桌前,重新拿起笔。
“唉,你写吧,我就在这儿坐会儿。”停顿片刻,李昆又道,“不影响你吧?”
李寺遇没说话。
他才不怕雷雨,但是他知道了雷雨时分有人无声陪伴是多么消解寂寞的事。
#录像机
进入暑假,天阴阴的不见晴,初中毕业生们各自四散,剩李寺遇一个不合群的讨厌鬼孤伶伶。
李昆发现儿子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这可了得!带着儿子同一帮社会人士出门去,还说他就是因为这帮叔叔们改变了性格,人要吃得开才走得远。
李寺遇心想,你因此改变了人生轨迹,无端浪费青春。但每次李昆叫他出门,他都没有拒绝。
有时候他们骑摩托,或者开老板的车。有时候去收债,一大帮壮汉恫吓娘俩,李昆把李寺遇撵到门外,不让看。
不知道为什么,李寺遇觉得李昆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其实不很快乐。
李昆也有自己的事情,在商店街一家铺子帮人家修家电。倒不是为了赚钱补贴家用,是李美云让他接触下生活,“为了儿子慢慢要过上正常的生活呀!”
李昆赚的一点钱就拿去给李寺遇补习英文了。仿佛英文是天敌,李寺遇被迫学得很痛苦,不过下了课照例上李昆的维修店,半生不熟的父子俩以沉默消磨几个钟,一起在夏夜晚风中摇回家。
路上看见大爷大娘们跳交谊舞,李昆说:“也不害臊。”
李寺遇觉得奇怪,人跳人家的为什么要害臊?却也没和李昆争辩。
很久后李寺遇才明白,李昆骨子里还是传统的东北男人,大男子主义。这句话吐露的是埋藏得很深的心声,说的在不同男人身上“跳舞”的何美云。
大约其中也有他的歉疚与无言以对吧。
交谊舞音乐动次打次,震耳欲聋,李昆放声唱起伍佰。
李昆修家电的时候也总爱听两盘老歌磁带,听多了,李寺遇也会唱了,先是先哼两句,李昆呵斥要唱就大声点儿,他磨磨蹭蹭,忽地唱了出来。
“小子像你,唱歌儿怪好听。”回到商店,李昆同何美云说。
何美云惊奇,不吱声的儿子竟然要唱歌了。高兴坏了,一手挽丈夫一手揽儿子,朝姐妹的歌厅走去。
李寺遇好像进入了彩色的世界,看到的世界也和同学们的一样了,可还是有点不一样,他形容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李昆把别人不要的录像机修理好,扔给李寺遇。透过镜头,不可形容的情绪似乎就在浮动尘埃与光影中,他像是找到伙伴般欣喜若狂——亦只表现在心底,夜晚同枕边的录影机一起入睡。
李昆教李寺遇摆弄这些机器,便拍了许多何美云。
“妈妈美吧?”
李寺遇没出声,回以“还用你说”的眼神。
胶卷转录到录像带,SD卡上的数码录像刻入光盘,他玩了很多机器,用英文在一盘一盘录像上写下标签。
透明的浅蓝色从卷帘门上方飘下来,橘色的光一点点渗入,再躺低一点就会被阳光煞眼。李寺遇半躺在玻璃烟柜后的椅子上,握住录像机看世界。
他的世界是一盏旋转的缠绕灰尘的绿色三叶吊扇。
呼呼吹风,好惬意。
#电影院
风扇不转了。
凝固的甜蜜终于融化成一地鸡毛,何美云同李昆要将往年的架一气吵尽似的,闹得商店楼上整日鸡犬不宁。
“不过了!”何美云说是她把李昆轰走的,反正当年他们人小不懂事,也没能扯结婚证。如今像半路夫妻,不做也罢。
李昆走了,像他来时一样,李寺遇仍然没说话。
他清楚,不是母亲把李昆轰走的,是李昆从来没想过安家。
父母当初和一工人结伴游山,晚来找不到返回的路,寻得一座寺庙借住。半年后他们去寺里求老和尚指点迷津,老和尚说这叫缘,最后全看施主自己。就这样有了李寺遇。
他们对佛大不敬,老和尚却对他们宽容以待。李昆在监狱里时时想起这件事,觉得前半生造了太多业果。后半生应该参悟人生因果,遂出家去了。
人的那天下午,商店不远处一条正街出了一起车祸。后来何美云宣称李昆死了,传着传着就成了李昆出车祸死了。
李昆好着呢,剃度礼法,法号名作悟因。
何美云去了好多趟,辱骂、歇斯底里、苦苦哀求,法子用光了,最后看见李昆已是出家人的模样一下子心如死灰。
何美云打麻将、跳舞,与红尘羁绊,也不大管束李寺遇了。
李寺遇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却不爱待那儿。
混杂着旧皮鞋、油腻腻头发、烟蒂、臭口水味道的地方成了李寺遇的归宿。他逃课,结交坏朋友,混台球室和地下电影院。老师们厌烦极了,奈何他成绩拔尖且是学校物理竞赛代表,没法子管教。
李寺遇在地下电影院做过许多活色生香的梦。他和朋友们一样喜欢上一个三级-片艳星,又大又白,晕尖也很漂亮,不过他私心更钟情另一个艳星,说不上玉女或yù • nǚ,女星在片子里时常做不太好看的怪表情,一幅倔强模样。
比起裸-露,李寺遇喜欢她那股劲儿。
让人想征服,想占有,想拜倒臣服。
朋友们看了片子后喜欢去电影院后巷旁边的汽水店,职高或打工妹聚集在那儿,他们把人约到台球室,火急火燎去仓库。
真有人上垒了?
男孩们不信,非要让人找出证据来。妒忌心与自尊心交锋,本垒男孩将女孩再约出来,男孩躲在盒子里偷看,还没等人开始便露了馅,女孩子把每个人暴打一通,昂头离开了。
在门口把风的李寺遇看见的却是好多好多泪水。他把踹口袋里就要化了的巧克力递过去,女孩恨恨乜了他一眼,跑开了。
本以为这是最荒唐的事,回到学校又遭遇了另一遭。朋友们说他们年级有个女孩很像某艳星,女孩除了学习什么都好的,看起来也斯斯文文。
分明是一群人开的玩笑,最后被瓶子砸中的却只有李寺遇一个。
爱恋来了。额头上久不散去的淤青说。
女孩其实一点不斯文,倔强,叛逆,除了学习什么都干。她加入了坏孩子们的团伙,一起进电影院,开其他女孩子的玩笑。
昏暗的电影院,手指轻轻拨手心。两个人背着一帮人偷笑。
雪夜,商店的电话铃声响起。
李寺遇想起小时候穿过下雪的长巷,路上听见同样的欢声笑语。然后他看见细白蚊虫萦绕的路灯下,只裹着一件大衣的女孩,鼻血凝在人中,颧骨发青。
女孩又被继父家暴了。
“李寺遇,带我走好不好?”
#刹那间
女孩殷切地注视李寺遇,没得到任何回应。也是,他哪里能够救人,带人远走。
没多久女孩出国了,李寺遇微微振动的世界终于恢复平静。不知道为什么,他踅去了山上的小寺庙。
悟因师傅穿着布衫在扫地,身形比原来更清瘦了,面色无悲无喜,抬头看见李寺遇也没有分毫惊讶。
“你打算逃避到什么时候?”已然是俊朗的少年郎问。
“那么施主呢?”
悟因师傅念了几句佛语,抬手作揖,提着扫把踅至别处。
梵语有个词叫刹那间。
一念刹那,蝴蝶振翅,他的命运不能有一毫厘的偏差。这是他自私与懦弱的托辞。
日子蒙上了寺庙古朴的气韵,李寺遇收敛了放浪作风,重新与考卷打交道,力压一众同级生成为第一名。
老师同学们都说他聪明,也为他的志愿意向感到可惜。
那个下午,李寺遇收到了女孩的死讯,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没有丝毫动摇地写下了第一志愿。
何美云反复问:“你想好了?”
“妈,听说学费要贵很多。”
“倒不是这个问题,我是说,你想好啦?”
他从摸到机器的一刹那就想好了,总有些不被知晓的瞬间,需要一个人来记录。
可是,如果知道每一个卑劣的刹那,最终会在那个女孩澄澈的浅棕色眼睛下无处遁形,他一定会按他人的期望填下志愿。
从此与电影毫无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视角开启,会一直写到婚后,不长。另外以写短篇的自由感觉在写,希望你们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