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顾念和邵家的情分,就安安静静地拿了地自谋出路,不要再徒生事端、闲言碎语,日后再见,邵家也不会不念旧情。”
“若是觉得邵家对不住你们,那就随管事去算账……”
她慢慢地,清晰地道:“帐算下来,不论是邵家欠了你们的,还是你们欠了邵家的,都务必要结清了!”
算账?
庄户们面面相觑。
邵家昔年“买地”时已经付过款,后来他们依附着邵家的田庄过活,因为没有壮劳力,干的活很有限,可不仅衣食无忧、不必发愁税银,每逢收成后或是年节,还能领到些碎银,邵家府里也经常赏他们冬衣之类的用度。
仁至义尽。
如果真的要算账,不仅田地保不住,就是要他们给邵府做长工偿债也有可能。
他们都明白,邵家不欠他们的。
从头至尾,都不欠他们的。
这会儿聚集生事,不过是听闻镇北王夫妇都是心善的,尤其镇北王妃富不可言,又想着几亩田地的银钱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所以才动了心思。
贪念作祟罢了。
人群就渐渐地散了。
有个清瘦的少年扶着憔悴的寡母走在人群后头,垂着头,似乎有些低落。
容钰问了管事几句,吩咐管事把那少年叫过来。
正是日日苦读,考入了国子监的钟泽。
钟泽在原地杵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容钰,短短的几步路,他走得很慢。
他想,今天的事,那个人提前谋划了那么久,最后镇北王妃三言两语就化解了。
没有跳进挖好的坑。
至于她这会儿传他……
想来是他做的事被发现了。
少年握了握拳,想,就算舍了性命,也要护住母亲。
其实,舍了性命也没有什么……
对有的人来说,活着轻松快活;对有的人来说,活着很难。
他这样想着,心里并不觉得害怕,镇定自若地给镇北王妃行礼。
他的寡母举止有些畏缩。
钟泽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会被盘问、斥责甚至是羞辱。
可是,都没有。
眉眼和善的夫人笑着递给他一个锦盒,说:“给上进又孝顺的钟泽。”
钟泽颤抖着手打开锦盒,里面有一份房契,还有放得整整齐齐的几锭银子。
他难以置信。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没有父亲,母亲性子弱,他想要什么只能自己去争取。
人人都夸他进学的天分高,只有他心底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在读书。
呵,为生民立命……
就像这回,他想进国子监读书,想住在京里,就要赌上性命、出卖人格,给黑暗里的人做帮凶。
现在失败了,两边都不会放过他。
可是,别人用来当诱饵驱使他卖命的东西,有位夫人就这样给了他。
没有提条件。
她还抬手抚了抚他的头:“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头才考入国子监。”
她的语气有些怅惘:“王爷小时候也吃了很多苦头……”
“还有,张太傅你知道吧?我弟弟是张太傅的学生,听他说,张太傅小时候家境贫寒,数九寒冬也是赤着脚去学堂的,他脚上流着血,写字的手却稳稳当当的,丝毫不抖……”
“每个人的出身不一样,可最优秀的人,都是从小就付出了很多心血、吃了很多苦头的。”
“嗯,我没有孩子,也不太会教小孩子,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得语无伦次的?”
“总之,要继续努力啊,不要辜负你母亲的期待,最重要的是,不要辜负了你自己!”
少年抬头,望见了一双温和明润的眼睛。
他突然就觉得,这些年受过的苦,心底的愤懑不平,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他想说,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有着黑衣锦袍的男子从主屋里走来,她笑着回头看去,比春风更和煦。
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他站在了张太傅曾站过的朝堂上,垂帘听政的太后和逐渐长大的皇帝争权,局势波谲云诡,他身为年轻的首辅,被无数人奉承拉拢,也被无数人针对仇视。
每一个喧嚣后沉寂的夜里,他才明白,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
他也没有再遇到那样的女子……
经历了很多,却依然温柔善良,她有澄澈的眼眸,笑起来的时候比春风更和煦。
砚池洗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