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血腥味更浓,她每走一步都感觉更冷一些,这种冷,比她以往寒疾发作时更冷,冷得她心冻成了冰,指尖在颤抖。隔着扇屏风,仿佛隔着半截生死。掌握生杀大权的她,第一次,那么害怕死亡。她在心里祈求着,若她不死,她什么都依她。
“唔…啊……”里面传来低低的□□声。
她身形一晃,强打起精神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笔直的身影在烛光下,尤如一座精致的东方雕像,她很想走进去,在这一关口陪着她,但她不敢走进去。在心底,那么不惧生死的她是那么怕她会死在自己眼前。
原来,还是爱上了吗……
她紧着手心,站在屏风外,等着命运来向她宣判。
寅时,天之将亮。
邳森一脸疲惫地从里面走出来,见到站在屏风外的慕容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行礼道:
“下官邳森见过王上。”
慕容白头微微偏了偏,隔着屏风,目光落在睡在里面的人身上,视线受阻,她只隐约看见了个身影。顿了顿,她哑着嗓声开口道:
“她…怎样了。”
邳森作揖道:
“下官已尽力,王君伤势太重,生死由天……”
半晌,慕容白才再度开口:
“下去吧。”
“嗨。”邳森行礼道,又对一旁的七十一道,“走,去煎药。”
“嗨。”
等邳森走了,过了很久,慕容白才提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是那么缓慢,她尽量做好准备,她告诉自己无论怎样…她都要……然而当她真的亲眼看见浑身血迹未干,面色苍白透明的人时,她还是没忍住。她抬起头,努力地向上仰着,仰着,身子在发着抖,过了很久,她才喃喃道:
“别骗我…你说……你要陪我的……”
“别…骗我……”
“活下来……”
三天三夜的时间有多长?对有的人来说兴许只是睡了个觉的长度,梦的好坏在实现外里都是一样的,不可能说因为你做了个好梦,那么你在现实里过的就慢一点,因为你做了个噩梦,在现实里过的就快一点;都是一样的。但对于有的人来说,那可能是比以往的二十五年人生路都还要漫长,每分每秒地挨下去,不知道换来的是希望还是绝望。
前者是我,后者是慕容白。
我后来听小桃子告诉我,我在生死线上挣扎的那三天三夜里,我的妻子,这大秦的国君,不眠不休的守着我,她守在我的床前,等着我醒来。我不知道一向对慕容白忠心耿耿的小桃子在告诉我这些话时有没有加了她自己幻想的成份在里面,或者主观描述。我不信,我不信小桃子口中的那个人会是慕容白,即便是我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慕容白,我也不相信。
我曾为她两次在生死线上挣扎徘徊过,不敢再信她了。我是个很惜命的人,曾是鬼谷门人时,我仗着有师父柳如风、师叔苏域在,天地任我横行。我知道他们疼我,所以无论我做错什么事都不会害怕结果。但现下我怕了。我已不是鬼谷门人,苏域在清云山庄与我别离,而柳如风…醒来后七十一告诉我,我名义上的父亲——楚国的王,与我的师父柳如风曾是同门师兄弟。我从来没这么怕冷过,我感到身体里的寒意在我的骨头里横行,刺得我发抖。
同门师兄弟…我记得师父柳如风曾告诉我,我是他在一个大雪天里捡到的,尚在襁褓中……可楚王是柳如风的师兄……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楚王曾将我托付给柳如风?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柳如风要我入秦国?
秦与楚,一向为死敌。
我什么都没有了,鬼谷山,师父,师叔,妻子…都没有了。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上天要剥夺我的所有?然而比起这些,更让我疼的是我做的那个梦。我在生死线上挣扎的那三天里,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慕容白,梦见她成了他人妇。她笑着牵着那个人的手从我身旁经过,我转身看着他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他们琴瑟和睦,举案齐眉。
我只身一人地看着,看着他们的恩爱。我在偌大的秦王宫里走了很久,很久,我以为她会来找,可我没有等到她,后来我搬离了长生殿,梦里的我大概是懦弱的,我怕看见他们的情深似海。比起这些,我漫长的等待像是一场滑稽的哑剧。
来年的九月,他们有了一个孩子。起名为慕容无,慕容白立下皇长女。我知道那个孩子将来会继承大统,也许她长大后会像慕容白一样,那么清冷逼人,惹人怜爱。也许也会有那么一个人,在等着她。而这些,都是我不能给慕容白的。
我记得我在梦里,走过漆黑的长生殿,经过漫长的走廊,然后爬上望月台,梦里的月光惨白惨白的,带着死亡的气息。月下楼上,我只身一人,站在高高的楼台上,背对着月光,居高临下,我看见了青石板上紧扣着双手散步相拥赏月的二人,我听见自己问道自己,声音清清冷冷的:
“慕容白,你可有心?”
——原来我不会再问她是否爱过我了,我也没问过,也许也没机会问了。
醒来后我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的我显然还没缓过神来,脑子稍微清晰了一些,我开始细细想事情的经过。半刻不到,我就想清楚了,事情很简单:
我,回宫的路上,被人围杀。然后便半死不活地躺在这儿了。
这是秦王宫长生侧殿,我住的地方。喉间有些不适,我轻咳了一声,下一刻便听到一阵衣料的摩擦声,手间一凉,一双手扣在了我的手心,然后我便看见了一个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的人:慕容白。
她脸色有些发白,眼底一片青色,开口哑声道:
“醒了,”顿了顿,“好…好。”
那一刻刀光火石般,我忽然想起了我做的那个梦。梦里所有的细节都回归我的大脑,我的疼,我的绝望,都那么真真切切的回来了,好真实的梦。
我心一沉,拼着力气将手从她手中抽出。隐约间,我好似看到她眸中的失落。
在我还在回想我醒来后的细节时,七十一进了门,对着坐在椅子上的我说道:
“伤筋动骨一百天,师兄你才躺了一个月不到的,爬起来干什么?”
他说这话时,我脑子里想起的是那日行刺时我撑着身子站起来他说的话,他对我说师兄你要死也躺着死!爬起来送命吗!——嗯,我确定这小子是对我不好的。还说什么同门师兄弟情谊深,我看他就是看上我的那点棺材本了,还说什么要死之前让我先决定把遗产分给谁。想到这儿我就来气,对着他就翻了个大白眼,冷哼道:
“你懂个屁!我起来吹吹风不行吗?”
七十一放下手中的药,对着我笑,可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那笑让我不舒服:
“吹风?上两天你吹风不是给吹成伤寒了嘛?身子虚师弟我又不会笑话你,”他朝我走了过来,横打着抱起我,然后往床边走去,我哼哼唧唧地也就勉强顺着他了,结果他倒好,又补了一句,“装什么能耐啊!”
“……”
我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看着他委屈地捂着脸,刚刚使力狂咳不止的身子也舒坦多了,我笑骂道:
“我再怎么次也是你师兄!少给老子瞎扯蛋。”
这回他乖乖地点了点头,转身去了桌边将凉好的药端了过来,替我喂药。我捏着鼻子好不容易才喝完那乌漆嘛黑的不明液体,感觉肠子都苦得打结了,正在腹诽邳森那黑心肝的是不是又给我多加黄莲了便听见七十一正经无比道:
“师兄,回去吧。”
我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怕是药味没过,我连笑都是苦的:
“回去?我能回哪去?”
天大地大,何处才是我家?这世上,还有谁不会骗我,不会哄我,不会利用我?我究竟是有多大的能奈才让那些人为我一人设这么大的局?
七十一低下头,语气缓缓的:
“哪儿都行,师兄,回去吧。”
我沉默着不说话。
“两回了…你走鬼门关转了两回了,你命大阎王爷上两回不收你…下一回,就指不定了。”
“……”
“嫂子是王…师兄,你等不到的。”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认真的神色让我忽然记起他早已不是那个在鬼谷山跟在我与纵七身后瞎捣蛋的孩子了,他成长的比我快,比我懂得多,看得透,“放下吧师兄,你执着也要有个头。”
我看着屋檐顶,听了他的话后笑了笑:
“我是个很惜命的人。在遇见慕容白之前,我替自己算了一卦,卦上说,命里有白…”我顿了下,下意识地不想将下一句说出来,“我不懂,以为算错了。但后来当我在鬼谷山下见到慕容白的时候,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知道危险感吗?就是那种命悬一线时的危险感,感到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的那种。慕容白,给我的,就是那种感觉。
我见到她第一眼起我身上所有的感观都在告诉我那是个危险的女人……”
我侧过头看着七十一:
“但我的心却告诉我,我不能抗拒她。”
“我抵抗不了自己对她的靠近,也没办法去拒绝她的到来。哪怕我知道,每走一步,我都离死亡更近一步。”
我声音低下去,用手捂住脸,肩头在颤抖着,我再也装不下去了。我想起了那个梦,那个真实到让我恨不就死的梦:
“我多恨…她是这大秦的王。”
我有多爱,就有多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