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进御书房看到,这里的摆设还是同往日一样,但我并没有花时间留意在这些上面。我走进内室,入眼的便是那张她用来批阅奏折的书桌椅,以及…旁边的一张椅子。我鼻子忽然有些发酸,看着那王座旁边的那张椅子,只有我知道,在以前的很多个日日夜夜里,我曾坐在她那儿陪着她批阅奏折到深夜,为她红袖添香。
没想到它还在那儿。
我有些出神,忘了来的目的,这座宫城里有着我许许多多的回忆,我曾努力地想要忘记,也以为自己已然将其忘去。然而当我真的回到这儿,置身其中时,我才知道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不知是有多可笑。
“啪……”书本掉在地上发出声响,我从回忆里惊醒,寻声望去。只见一袭黑袍,还是那般风华绝代的慕容白站在书柜前,不眨眼地看着我。大概是知道了有人进来,所以才从书柜后走出来,却不料见到了我。她漆黑如墨的眸子里落满星光,她将目光死死地锁在我身上。我看着她脚边落在地上的书,回过神来,侧过两步,单膝下跪,抱拳道:
“臣镇国将军谷从南见过王上,吾王圣安。”
顿了顿,再度开口,尽管我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静,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它的颤抖:
“未将盔甲在身,未能全礼,请王上恕罪。”
我感到整个屋子瞬间都静了下来,过了很久,也不见她开口让我起身,我垂着目光,便安静地等着。
良久,她颤抖的声音通过空气,传入我的耳中:
“免礼…平身。”我听见她道。
“谢王上。”
我站起身,不敢看她,目光一直落在地上,从怀中拿出奏折,屈身双手递上:
“臣奉旨率军伐陈,已然两年。这是臣禀上的奏折。”
她却是久久不接,半晌,她才哑着声音,对我道:
“抬起头来。”
我心头一颤,暗吸一口气,抬头目光平稳上移。
她看着我,向我近了两步,与我不过咫尺,道:
“取下…头盔。”
我依言取下头盔,抱在左腰侧,抬头看着她。
她身子剧烈地一抖,眼眶悠然变红,然后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然后砸到地上。
她缓缓抬起手,颤抖着抚上我的左脸,那张清傲逼人的脸上不再是我熟悉的神色,而是凄楚一片,她在哭,是为了我哭吗?
“疼…么?”
“臣奉……”
“我问你疼么!”她忽然低吼道,打断我要说的话。
我感觉得到她在我脸上颤抖的指尖,那般温柔地抚摸着我丑陋疮痍。
“疼。”我终于肯直视她的目光,淡然开口道。
怎么会不疼呢?
她抬起左手,捂住了自已的发抖的唇,泪如珍珠,一滴一滴,怅然渧下。
她身子微微曲了些许,低着头不说话,沉默地落着泪——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知道她在哭。
这个女人,永远都这么坚强。
就在我以为她还是那么坚硬如铁牢不可破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死死地抱住了我。即使隔着一身戎装,我还是感觉到了她泪落在我肩头的温度。
我垂在身侧的手绷地紧紧的,我怕我一个不小心就会想要回抱住她。
我有多爱她,就有多恨她。
但我向来不懂她,就像现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而哭。
是在为我而难过吗?
是么。
“哭什么呢……”半晌,我轻声道,“该高兴才是。”
她抱着我的手又紧上了许多,却是沉默着不说话。
我叹了口气,从苦笑里生生地挤出了高兴,就像我自己说的那样:该高兴才对。
我终于见到了她,也终于失去了她。
“欣然…你过得好吗?”我如同梦呓般道,“你要过得很好才是……”
这样才不枉我用了八年的光阴去放下,去遗忘,逼自己…去习惯,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没有慕容白的生活。
“不好…”她抱着我,在我肩头落泪,“很想你……”
我怔了一下,我实在难以去想象慕容白这样的女人,会说出这般直白的话来。以往的那么些年,我苦苦等候、渴望也没能得她一句想念我的话。而今她对我说,说她很想我时,我竟可耻地笑了。
我在嘲笑。
原来世人真的是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连慕容白也不例外。
我曾问她爱过我吗?她说她不会爱上我……那么现下她说她想我了,是不是,又在骗我呢?那么无情无义,多次将我逼到绝路上的王,又怎么会,懂得珍惜呢。
大概只是不甘吧,不甘那个曾站在她背后,以她马首是瞻的人现下竟离开了她。
不甘而愤怒,——那是占有欲在作怪。
但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一刻里我才清楚明了地感觉到了我与慕容白之间的信任是有多欠缺,也许我们一直就欠缺着,但那时的我太开朗太乐观,太会给自己催眠了。
我给自己亲手编织了一个与慕容白白头到老的美梦,却被现实所惊醒。
我该信她的,毕竟我还爱她。
我该不信她的,毕竟我还恨她。
“我见到苏域了。”我淡声道。
她在我怀里身子一颤,半晌,她身子微微向后退了些许,离开了我的怀抱。
她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道:
“那你…还怨我么?”
“怨,当然怨。”我直视她的目光,冷静道,“不止是怨,我…还恨你。”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了下去,还带上了嘶哑:
“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
多恨你是这大秦的王,多恨你是谢长君的妻子,多恨你是慕容无的母亲……多恨,你不肯做我归人。
慕容白,我爱你你可以熟视无睹,那么我恨你,你是否会感到波动?
“没关系的。”她看着我,嘴角却是勾起了笑,眼神却还依旧是那么清冽锐利,“恨与爱,本为一体。你爱我,恨我,都没关系。”
我定定地看着她,看了许久。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这么清傲逼人,八年过去了…她还是她,一点都没有变。
但我却不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