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歌反复冲了两把脸,垂落的眼睫沾着水渍,在灯光下显得长而浓黑。
她靠着洗手池站直了身子,只觉得溅进水的耳朵里也在嗡嗡作响,仿佛和外界隔着一层穿不透的水幕,使她体味不到明显的悲怆或欢喜,将人生中的一切际遇都化作苍白灰暗的念白。
时间总是连续的,因此在一个人的一辈子里,所有事其实都有迹可循,而记忆就如同这条因果链的起点,将任何一点细枝末节,都追溯到遥不可及的往事之中。
成年后频频冲动消费,也许是由于小时候曾被迫接受拮据的生活;无法和朋友或恋人建立持久稳定的关系,可以归因于幼年时期遭遇过父母的错待;在面试中过分的自卑与紧张,或许能够与某一次重大考试时的意外失误相联系……
就连偏爱花香型香水这种看似dú • lì的喜好,若真要刨根问底,大约都能联想到“外婆的花园里种满了鲜花”或者“中学时暗恋的女同学用过花香味道的洗发水”这类无关紧要的细节。
而一旦这条因果链彻底断裂,全盘性失忆的患者甚至无从解释自己的行为。
虞歌微微扬起头,透过湿漉漉的眼睫,与镜子中的面孔径直对视,她一时间看到连自己的脸都感到分外陌生,如同没有形体的肮脏魂灵,寄居在一副鲜活年轻的躯壳里。
她能够写一笔还算漂亮的钢笔字,却不记得这笔势风格究竟是从哪里学来,又是怎样形成的。
她热衷于冰镇可乐,迷恋那种泛甜的气泡在舌尖炸裂的触感,但她却无从得知这口味是如何养成的,是否在某一年夏天最焦渴燥热的时候,曾有一听冰镇汽水救她于水火之中。
她思考时总在啃指甲,不仅将薄薄一层甲片啃得参差不齐,厉害的时候,十个指缝里全是干涸的血渍,但她已经不敢猜测,她是在什么焦灼的情况下生出了这种臭毛病,又为什么直到成年都没有成功戒除。
她总认为自己应该想起些什么,但其实脑子里却只有一片烂泥般的黏稠阴影,记忆在追根溯源的关键点上戛然而止,像一部漫长的连续剧,只能播放埋藏了数十条伏笔的中间一集,给人一种虚实难辨、又没有着落的空茫感。
与其说这是她身上独有的习惯,这对她而言,其实和写在人物小传中的重点细节没什么分别,她拿不出任何一个人、找不出任何一件事、想不起任何一个缘由,来赋予习惯特别的意义,而这些毫无根据的点点滴滴拼凑在一起……根本拼不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虞歌避开镜子里的影子,扯下两张纸,胡乱抹干了脸,酸苦的液体从她腹腔深处缓缓渗透出来,而她连眨眼都泛着涩意,挤不出一滴眼泪。
——她甚至无法为自己而哭。
为什么不留在某一个任务之中呢?
她不过是一只阴沟里的蛆虫,表面上看还是个活人,但内里却早就溃烂腐朽了,既然活得这么不难受,为什么不干脆死在任务里呢?
仅仅因为那都是假的吗?
可现实对她而言又哪有什么实感可言呢?
她连自己的简历都是死记硬背下来的,从基本信息到教育情况,从特长爱好到奖惩条例,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在客观描述她的人生,却都与她本人毫无瓜葛。
相较于真实无虞的“虞歌的一生”,她甚至更容易和亲身经历过的各个角色感同身受。
在文艺作品中,总将失忆转醒后的问题聚焦于三个很具体的问题:我是谁、这是哪与我们是什么关系。
时间将她人生中的前二十年都抹成飞灰,她在管理局中醒来,搞不清自己是谁,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也和世上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难道不比板上钉钉的虚假更令人胆寒吗?
至少在任务里,她能找到挽回局面的机会,总有人愿意拯救她、总有人愿意和她建立联系、总有人能够留在她身边。
“虞…虞歌,虞小歌?”
曾在狗血虐恋组共事过的前同事穿着病号服从隔间里走出来,一把转过了她的肩膀。
“我靠,还真是你啊!”
本该在几年前就该因组建家庭而退下一线的靳冬青扶住对方的手臂,忍不住咂舌。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又想不开来吃药了?”
她眼看着虞歌浅色的眼珠微微颤动了两下,又若无其事地垂了下去。
“……也没什么,不过是遇到个难搞的新上司罢了,怎么,溜出去来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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