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伦甫一推开礼堂的门,就被屋里浓重黏稠的血腥气熏得后退了半步。
在密闭的房间里,馥郁而凛冽的白丁香味几乎酿出了一点辛烈的酒气,混在铁锈般腥且甘甜的鲜血内,激得他当场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獠牙。
侍卫长谨慎地停在门外,对主人略一躬身。
“领主,虞…小领主刚才从正门……。”
“……她已经走了吗?”
梅兰萨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那声音的质感类似于锈迹斑斑的金属相互摩擦,已然喑哑到了极致,活像是说话的人活活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炭火,又被涌入气管里的血沫呛住似的。
巴伦飞快地抬起眼,随即眉心便重重一跳——
那位年龄不详的血族元老正双膝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她月光般的金发流泻而下,垂在底下的部分完全被积在地上的鲜血浸透了,而那张苍白典雅的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深邃而立体的面部线条绷得死死的,全然不见平日里温雅柔和的模样。
她的腰背微微弓起,塌下的双肩至腰背勾勒出一道弯曲颓丧的线条,猛地一看,竟给人一种古怪的错觉,仿佛她不再是正处于体质巅峰时期的血族元老,而只是一名因无力承担重负而佝偻起身体的年迈人类。
那姿态里有种极为罕见的衰败的味道,配上她手里捧着的那团看不出形状的烂肉,使得她竟半点不像个身份尊贵的领主,反而更像是一只游荡在坟地里、只懂得捡食腐肉的僵尸。
“是…是的。”
侍卫长不由自主地将嗓子压得很低。
“小领主从庄园里牵走了一匹马,领主,现在还来得及,需要我带人去追吗?”
虞歌走的非常匆忙,没人敢贸然出手去阻拦她。
一方面当然是碍于她领主伴侣的这一层特殊身份,而另一方面……
巴伦打量着领主这副怪异而了无生气的状况,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涌到嘴边的汇报咽了下去。
另一方面则是…虞歌看起来根本跑不远。
那新生儿浑身是血,脚步虚浮,瞳孔已经彻底涣散了,她连爬上马背的动作都完成得万分勉强,活像是受了什么致命的重创,只能靠一口气硬吊着命似的。
她在离开庄园时,整个人都缩在马背上瑟瑟发抖,却在满庄园的血族面前露出了一对尖利而稚嫩的獠牙,试图威慑想要上去扶她的仆从们,那情形充满了色厉内荏的味道,几乎是可笑又有点可爱的。
现在去追,也许能在森林内就将虞歌截住吧。巴伦在心内默默地想。
他在门前等了良久,才听见梅兰萨发出一声沉重而深长的叹息声。
“…不用了。”她道,“她不会回来了。”
她没叫人来打扫礼堂,就这样跪在那汪渐渐干涸的血洼里,轻轻朝门外摆了两下手。
那动作非常随意,却透着种极为疲惫,极为倦怠的味道,既像是要让下属立即退下去,又仿佛在与一段不忍回首的过往进行无声地道别。
缓缓合上的大门带走了礼堂内的最后一线光亮,只有那口水晶棺材在黑暗中将粼粼的波纹折射到大理石的地面上,那波纹纹丝不动,像是凝固在时光中的海浪,泛着幽蓝的色泽。
……虞歌当年跳海时,也有这么冷吗?
彻骨的寒意如千万根凝着白霜的银针,密密麻麻地刺入梅兰萨的每一处骨缝中,令她失去了一切感知外界的能力,连飘浮在虚空中的灵魂都颤抖着缩成了扭曲渺小的一团。
那颗躺在她手心里的人类之心已经彻底凉透了,呈现出一种黯淡发白的褐色,如一只被冲刷上岸的章鱼尸体,带了些瘆人而不详的意味。
而领主就弓着背,将这团烂肉捧在心口的位置,仿佛生怕它化掉或冻伤,因此只能以自己那恒定的冷血体温来保护它。
这是…由虞歌亲手剖出的,她自己的心脏。
梅兰萨曾在漫长的岁月中见过无数坚烈而不屈的人类。
在特殊情况下,人类总能爆发出坚毅而极有韧性的一面,有被当众焚烧而一声不吭的女巫,也有为了同伴而毅然赴死的战士……那些惨烈而惊心的场面曾再她面前一次次的上演,却从未带给她这种切肤入骨的痛苦。
她将那颗拳头大小、布满划痕的心脏端端正正地,摆在棺材的正中央,继而将五指化为利爪,骤然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纯血血族的自保本能是刻入基因里的。
在指甲深深没入皮肉的一瞬间,那种剥皮燎火般的剧痛就令她陡然跌在了地上,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痉挛了几下,而坚硬而锋利的指甲也遵循着天性,飞快地弹缩了回去。
领主近乎茫然地垂下了眼。
在她苍白无瑕的皮肉上,赫然添了四道浅红色的伤疤。
那疤痕呈现出微小的弧度,看起来平滑而整齐,仿佛只是几条较深的刀口。
她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连视网膜上都映出大片模糊而朦胧的白光,像是在漆黑中迸溅出的明亮强光,几乎要将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生生照化。
纯血血族生而无心,这还仅仅是将指甲扎进胸腔的疼痛。
而人类的心脏是脏腑中最精密、最核心的器官……
当虞歌把半只手都伸入胸腔里,又将那团沉寂已久的血肉从数以千计的血管中强行剥离出来时,究竟承受了怎样的疼痛呢?
虞歌秉性隐忍,但她过去明明也是非常怕疼的,究竟是什么让她忽略了这样的疼痛感,一步步地离开了这房间呢?
这孩子方才到底有多绝望,有多寒心,才能在短时间内下定决心,对自己下这样耸人听闻的狠手呢?
梅兰萨侧躺在血泊里,隔着一道透明的棺材,颤颤巍巍地摸了摸那颗由虞歌亲手挖给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