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脑比巴掌略大一圈,是多年前就已停产的老旧型号,因跟不上星网更迭的速度,早已被时代所淘汰。与其说是光脑,其实顶多也只能充当一个阅读器或备忘录。
裴济云记得这台光脑。
这还是二十多年前,虞歌从密林星系一路带到首都星的。
年少时的小王后看似骄纵洒脱,骨子里却是个非常念旧的人,即便是换了新的电子设备,旧的也总也舍不得丢,总要留在身边备用。
在许多年前的某些夜晚,在她和虞歌的关系还有可能被挽回的时候,她也曾见雌虫倚靠在床头,抱着这台光脑写写画画。
可这光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小公主常年被养在专属的育幼所里,能自由出入寝殿主卧的,实际不过只有她和虞歌两个人。
虞歌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进入这间密室的呢?
当时还是帝国王后的虞歌,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面对此前历任皇后的遗物的呢?
她是否在那时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是否从那时起就已经决定逃离……?
时至今日,裴济云已经全然无从猜测这一切了。
在她们共同生活的那十几年间,除去偶有的外事活动以外,小王后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独自待在寝宫里。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虞歌有太多机会去探索这房间里的一切,也有太多时间…去理清那些无处可诉的心绪。
而她那时…只想得到一位在人前端庄得体的王后,培育出一只在人后体贴顺从的夜莺,不愿也不敢去揣测对方的心思。
女王坐在地上,背对着历任王后的遗物与画像,将那只沾灰的光脑双手捧了出来。
她面上的神情由于过分紧张而显现出一种古怪的僵白,但动作却异常的沉稳缓慢,以至于连开机解锁这种微不足道的步骤,都硬是操作出一种……极为郑重其事的味道。
光脑的主屏页面空空荡荡,用的还是数十年前最为常见的原始屏保,只有相册这一个选项,孤零零地留在界面的正中央。
那是……
虞歌希望在她死后,能留给伴侣,留给后代的唯一一样东西。
她的小王后…究竟存了些什么呢?
女王凝滞了良久,用冰凉颤动的指尖戳开了这一方小小的图标,等待加载的那几秒里,她的眼神里似乎有种…惊惧又仓皇的东西,那种罕见的情绪仿佛一把过薄过直的锋刃,绷到微微颤抖的程度,一碰就会折断崩溃似的。
屏幕暗了一瞬,又重新亮了起来,那光亮令她的瞳孔骤缩,几乎凝成了一线。
相册里存着上万张图片,每一张上都或多或少的写着几段话,白纸黑字,以年份分类,密密麻麻地呈现在她面前。
那是一份…由虞歌亲笔写下的日记。
即便是在大机甲时代,小王后也格外偏爱手写这种复古又繁杂的记录方式,哪怕是在电子产品上,也要写下来存为图片。
她当然认得虞歌的字迹。
那笔迹看似纤长,却见棱见角,字与字之间不带任何勾连,笔锋流转间几乎透出种金戈铁马般的决狠,是与主人性情完全不相符合的一笔字。
相册以年份分类,自宇宙历1360年一直排列到1374年,恰好完整地记录下了她们成婚以来地整整十五年光阴。
有那么一瞬间,裴济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思考,也不会呼吸了,她像是被风干的石膏死死地禁锢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抬起来,毫无知觉地点开了第一张存图。
「1360年,3月1日,多云:
大婚的流程非常复杂,从凌晨起开始准备,出不得一点纰漏,一整天下来脸都要笑僵了,而且鞋子的鞋跟太高了,又非常不合脚,脚跟那里磨破了好几处。
虽然很疲惫又有点烦躁,但总归还是开心的。一方面,不得不承认,“成为王后”这件事确实满足了我那点卑劣的虚荣心;另一方面嘛……婚礼上的济云姐姐真的好温柔哦。
来到首都星以后的这两年,感觉这老家伙一直特别忙,都没时间陪我说话,又不让我出去,我一个人应付王宫里那群礼仪老师,每天都无聊得要命,而且时间久了,也觉得济云姐姐不怎么喜欢我,开始刻意冷落我了。
但今天她念婚礼誓词的时候,在婚礼上吻我的时候,抱着我穿过红毯的时候…都超耐心,超体贴,感觉当初那个会隔着网线哄我睡觉的年长恋人又回来了,所以没忍住一直在笑,有点丢脸。
算了…谁让我找了个女王呢,公务繁忙也是正常的,我能怎么办呢,当然只能选择原谅她咯。
爸妈和姐姐没能来首都星参加婚礼,晚上和妈妈通过视讯了,妈妈一直在哭,就算我说过得很开心也哄不住,哭得我都开始跟着掉眼泪了……过段时间一定得想办法回趟家了,我真的好想妈妈。
像今天在婚礼上所承诺的一样,今后我不仅要做个好王后,也要努力当好济云姐姐的妻子,替她分忧,为她出谋划策,不让她为我费心,和她长长久久的过一辈子。」
偌大的密室内一片死寂,连傍晚时分宫墙外的浓稠虫鸣都听不见半分,仿佛连空气都凝固在了虚空之中。
裴济云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一种夹杂着错愕的沉重感从内心深处缓缓地渗透出来,令她的每一处关节都透出一种古怪而生冷的僵硬。
这日记的风格…完完全全就是虞歌年少时讲话的口吻。
有点骄纵,过分天真,连抱怨都像是在撒娇,仿佛在亲近的人面前永远长不大似的。
她都已经快忘了,虞歌的这幅黏人又娇气的模样,也完全无从知晓,婚礼时的虞歌竟然一直在笑。
婚礼于她而言,比起结为伴侣的浪漫仪式,更类似于一场半公开化的政治任务。那一天,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句誓言,每一个亲吻,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已经在心里排演了千万次。
而这孩子…竟然会被这样一次演出轻而易举地打动。
即便已经受了两年的冷落与规训,她的小王后在结婚时,仍然真心实意地想要和她共度终生。
女王想起自己那不切实际的荒谬幻想。
黄昏时的小小星球、下班回家的年长恋人、全身心信任对方的年轻妻子、炽烈悱恻的、发自内心的亲吻……
她一直以为,这一切都建立在错误的假设上,因此永远也无法成真。
但…如果本可以呢?
如果这些过分美好的、令她沉沦的想象,本来是有可能被实现的呢?
如果她当初真像虞歌所期望的一样,始终呵护对方,照顾对方,当一个合心合意的温柔伴侣,又在剿灭星盗时,寻求其他方式,保住纳蒂斯全族的性命,再不济,至少救下虞歌的父母……
那么依照虞歌这样好的脾性,会不会心甘情愿地为她留在王宫里呢?
作为整个帝国的统治者,裴济云无疑拥有着近乎于无坚不摧的老成心境,但她此刻却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软弱,那么胆怯,连虚幻的想象都无法割舍,连虚拟的假设都不敢深思。
她停留的时间太久,再次解锁光脑时,过分灵敏的触控屏感受到细微的压力,自动翻开了随机的一页。
「1363年,10月22日,晴:
昨天又是济云的求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