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俱宁拎着从人界偷来的莲子酒赶到金刚山巅,却见虞歌正跪在莲池旁,对着洁净的水面细拢妆发。
少女身披深色袈裟,那发暗的色彩衬得她头发愈发黑,肤色愈发白,简直比她颈间的那串砗磲念珠还要莹润透明。
而在谛听温婉至极的眉眼间,罕见地噙着一片轻浅笑意,显出几分年轻人所特有的鲜活恣肆。
那是七月晦七,地藏王节。
人界将这一日认定为菩萨诞辰,以皈依瞻礼来供奉庙宇,然而天道神佛的生辰根本无法界定,七月廿九,不过是菩萨在菩提树下偶然成觉得道的日子。
一种针扎般的轻微刺痛在恶鬼腐朽的肺腑中时隐时现,令石俱宁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那在谛听身上异常难得的喜形于色,所为的其实并非节日,而是……
这几个月以来,菩萨忽然停歇了救拔众生、广渡恶道的未竟之业,改在殿内日夜跪经,对地狱道内的一切业报罪苦都充耳不闻,甚至不再踏出居所一步。
天道难测,佛法无边。
尚未悟道的虞歌不解缘由,她只是为这难得的陪伴感到窃喜,她近日常常化作原形,扒在菩萨的肩膀上,像幼年时一样,依靠在对方颈边安然入睡。
兰提…是不想成佛了吗?
兰提要和她一直在一起了吗?
这念头甫一浮现在心头,便令这只小兽情不自禁的感到轻松,仿佛在那条一通到底、绝无回头的大道上得了片刻解脱,终于见到了一点微渺而孤注一掷的希望。
她怀着一种无法外道的晦暗心思,在池边等待了很久,才见到鹤发鸡皮的菩提树神蹒跚着走出了正殿。
每年的这一天,树神都会亲自上门,来同菩萨商定佛事。
作为世间的第一位护法神,菩提树神早已超脱六界之外,久居在比天道更高更远的虚冥之中,满天神佛在她的树冠下开悟得道,异兽奇观于她的根茎旁诞生成形,就连谛听在刚刚出世时…也是从菩提树旁落入天道的。
虞歌起身,微微一笑,毕恭毕敬地对老者合掌行礼。
“……谛听。”树神略一沉吟,“我当年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能叫人捧在手心里的毛团子,原来如今…竟也长这么大了。”
她佝偻着脊背,自顾自地坐到了池边,那张一贯慈祥仁爱的面容上不见任何笑容,反而透出一种…经过深谋远虑的郑重。
“谛听,你在地藏菩萨的膝下长大,应当已经皈敬三宝了吧?”
树神凌空一点,微弱而绚烂的金光便在莲花池上飘飞游弋,如星点一般串连出一个清晰而庞大的轮廓。
——那是两棵干云蔽日、枝叶成荫的老树,以垂条相互缠绕,扎根于天道,冠顶于虚冥,花落于婆娑,是真正的超凡脱俗。
树下佛光大胜,释迦摩尼佛以得证法王位而名闻六界,来在会坐的他方诸佛均位列上首,示菩萨形。
“燃灯佛归于天地后,释尊在娑罗双树下涅槃,修成了正佛,而在场见证的诸位全是证入妙觉海、已登十地果位的得道神佛。”
已登果位……
兰提在那个她还未出世的久远时代里,便已经是无喜无悲的真佛了吗?
难以言说的恐慌如海潮一般席卷至谛听的每一段血脉,于霎时间冲散了她那些美梦一样的欣慰与憧憬,取而代之的,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惊惧。
那简直让她全身上下都冷透了。
菩提树神望着虞歌骤然惨白的脸色,长吁了一口气,她抬手,指了下光点内的一道模糊人影。
“地藏菩萨本门深远,其地位本来证同于正佛,后来之所以迹现为菩萨形,也不过是自愿舍弃了功德,古佛再来罢了。”
她张开指尖,挥散了这漫天的盛景,那流萤般的金光盘旋飘洒,又飞快地凝成了一座巍峨高耸、魏然屹立的巨山。
——那是撑起天道的须弥山,谛听过去所生活过的地方。
“释尊入灭至今,须弥山上再无正佛坐镇,轮回重归混沌无明,六道之中攒下恶业无数,是以,继观世音之后,普贤、地藏、文殊、弥勒等大菩萨纷纷示迹婆娑…其中,地藏菩萨以无数方便教化恶世,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甚至立下大誓愿,要察遍因果,度尽众生。”
树神略一停顿,和蔼的眼眉间似乎隐隐有些不忍,但语气依旧非常沉着,那里头既没有同情与悲悯,也不见任何责备的迹象。
“菩萨悲心救苦,在三千世界中所经时间、所历劫难均已无可估量,虽尚未救度干净五浊恶世中的苦恼万物,但确实已攒下了无量殊胜之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