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量七尺有余的无能胜明王对四下悚然的样目光毫无觉察,她从低矮的云端落到水面上,近乎僵硬地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将谛听抱了起来。
虞歌身上已具备了几分成年女子的风韵,流水一般的长发蜿蜒垂落,从她的手臂中流泻出去,一路散落在湖水里。她本该有着温柔委婉到极致的风姿,却因其主人万年度鬼的动心不乱,而平白染上了某种鬼神都无法近身的凛凛威仪。
鬼神无法近身……
明王怀着无名的焦躁与怒意搂紧了对方的腰身,甫一低下头,却对上了一双满溢着濡慕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旖旎的神态,也没有任何踟躇或彷徨,反而只汪着一股滚烫而炽热的少年意气,仿佛没有任何多余的含义,而仅仅是在这样专注的凝望着她。
——三万年时光流转,千百番时移世易,就连以坚韧稳宁闻名天道的地藏菩萨都克制不住妄念而心生三毒,使得无能胜明王应运而生,但在这物是人非的重逢时刻里,虞歌的眼睛却依然一成不变。
与其说是修为,那倒真算是一种得上天眷顾的单纯心性。
明王以三颗头颅逼视着周遭悄悄窥探的夜叉与怨鬼,空出来的两只手臂却将怀里的走兽藏得严严实实。
只可惜…那不是爱。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灼热的吐息,然而那坚硬的重物却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肺叶上,令她在恼怒与愤恨中几近窒息。
虞歌可以伴她左右,可以以万年不变的目光注视她,甚至可以为了她的誓愿,跪伏三万年,忍心音侵扰,度恶鬼无数。
然而那并非情-爱。
那样投入又执着的眼神,那样全身心信赖的依存,都仅仅出于对饲主的忠贞与对陪伴的渴求,那里面确实有着无法被磋磨的真情实感,却算不得爱。
至少…不是她所期望的那一种。
仿佛心头被某种冰冷的利器重重刺了一下,某种尖锐而突兀的痛意顺着胸腔骤然弥散到明王的全身,激起不甘又无从着落的躁动感。
她径直踏在湖面上,泛青的皮肤与波光粼粼的湖水相触碰,水面竟于霎时间开出大朵黑漆漆的千叶莲花,牢牢地托住那具巍峨冷峻的身形。
——步生黑莲不仅代表了足以成佛的高深修为,也象征着这一位明王镇压业障、不服则诛的果决心志。
无能胜明王将谛听一路抱进了卧房,还未曾把对方放下,便被一只细白冰凉的手扯住了衣袖。
“兰提…兰提,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虞歌把她的一只小臂抱在怀里,全然无视那皮肤上繁杂可怖的图腾,好像即便是心性大改,肌骨重塑,在她面前的这一位也仍旧是那个令她心心念念的主人,慈悲温和的菩萨相也好,凶恶刚俊的明王相也罢,无论这位主人以众生百态中的何种面目出现,对她而言似乎都并不存在分别。
菩萨神通无限,化身至少数十种,然而在谛听的眼睛里,所看见的却始终都只有一个人。
这只走兽固执地撑起上身,扒着对方宽大而可靠的肩膀,像只幼犬一样,重新缩回了明王的胸前。
她背着那对雪白的犬耳,带着一种幼童似的青稚,有点不安地问:“兰提…地狱尚存罪业疾苦,我当然很高兴你能来接我,但我就这样离开了,你的誓愿该怎么办啊?”
“嘘,不…不必多虑。”
明王的嗓音不复往日的清润低醇,喑哑得如同能生生磨出血的礁石沙砾,但她根本无暇顾及这等细枝末节了。
那混杂着愧疚与怜惜的欣喜如泛着苦意的清冽酒水,迷乱了她的六只眼睛,也蒙住了她清明的神志,顷刻间便使那如鲠在喉的焦炙消弭于无形。
是哪种爱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不无憾惜地想。
无论出于何种情愫,谛听永远都只会看着她一个人,永远都只会留在她的身边。
至于那些普渡苍生的慈悲与大愿…菩萨该操心的事,便交给菩萨吧。
“……小歌,乖孩子。”
在明王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时候,她面上的神色已然显露出一种久违的柔和与怜爱,若是忽略相貌本身的巨大差异,那面对谛听的神态其实与菩萨已经别无二致。
沸腾的血液如海潮般奔腾在她的每一寸血管里,掀起蓬勃的喷张热意,她倾身而下,艳如鲜血的长发便顺势垂到了谛听懵懵懂懂的面庞上。
“来,小歌,亲我一下。”
虞歌被放到锦衾上,茫然地抬起头与明王对视。
这只小兽敏锐地察觉出对方身上那种磅礴而极富压迫感的气势,那感觉近在咫尺,几乎像是在酝酿着某种可怕的风暴,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缩起脖子,然而骨子里的忠诚与温驯还是盖过了本能的惧意。
她吃力地抻着脖子,随即便不假思索地,啪叽一声在对方唇上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