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俱宁在山庄内等了三日,才见谛听重新走出了房门。
虞歌身披白袍,而长发及地,气色里还透着天光化雪般的苍白,但神色却已经全然冷凝了下来,那张端艳秀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软弱的迹象,几乎给人一种…无坚不摧的坚毅感。
她对着故友合掌致礼,以示感激。
“石俱宁,多谢你。”她轻声道:“我要去见佛了。”
见佛……?!
难道还要去求一位正佛的怜悯与恩施吗?
鸟首罗刹对着她细细端详了片刻,几乎不由得暗自心惊。
三万余年时光荏苒而逝,在这只瑞兽身上,却成了不留痕迹的屡变星霜,单就人形来说,虞歌确实出落出一点成熟婉约的女子韵味,但那双眼睛里的执迷与顽固却依然堪称单纯,与当年她守着菩萨清修、或代替菩萨度鬼时,完全没有任何区别,那可真是一种…教化不通、而岁月难折的坚定。
地藏法门向来倡导其门下修士静虑养心,坚韧果决,然而这样的性情放到一只不通人□□故的走兽身上…那简直算得上是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冥顽了。
石俱宁有心劝慰,但她对着虞歌那双淡色的眼睛,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瑞兽谛听自那日起,重新登上了须弥。
她来到须弥山顶,踏入忉利天的三世三重天城,只见足下地触柔软,如踏绵绸,周身妙香薰远,诸天人在此处议论法理,游乐戏玩。
那是…她初次拥有灵智的地方,她与兰提相遇,也恰是在此处。
居于城内的护法神帝释天骑六牙白象而至,一眼便认出了这只曾在善法堂边被菩萨带走的小兽。
“是谛听啊,你回我这里来做什么?”他饶有兴致地问,“我听闻地藏菩萨已功德圆满,你是要再为自己寻一位主人吗?”
虞歌对这三十三重天上的城主稽首而拜,低垂的雪白脖颈蜿蜒出一段曲折而坚硬的弧度。
她道:“我要去见佛。”
她穿过裹挟着层层雷电的靛紫阴云,步入离生喜乐地的大梵天,甫一进入,便被那再熟悉不过的馥郁莲香裹了个严严实实。
面前仍旧是生长在佛国净土中的无边莲华,她与兰提数万年未归,那些笼在氤氲水汽中的莲花却不灭不落,不染纤尘,当真是本性洁净,妙色无比。
但谛听以掌心拂过那带着佛性的柔嫩花瓣,心里却只能想得起那万年之前的陪伴,想起在她还是一只幼兽时,伏在菩萨莲座下的满足与欢愉。
兰提会从青叶莲花上垂下一只手,轻轻梳理她耳后的毛发,偶尔也会将她托在掌心里,替她隔绝外界的fēng • bō与杂音……那本该是一段非常欢喜的回忆,如今回想起来,却只让人觉得委屈。
她将一颗滚烫的忠贞心肠交给了心心念念的神明,而那神明却只对这颗心弃之敝履,甚至不告而别,根本不待她追从。
谛听眼中映着潋滟的波光,却只负气般的小声道:“我要去见佛。”
她于无烦天门前跪经八十一日,跪到手臂麻木,失去支撑,只得以上身倒伏,匍匐于地,那扇汉白玉所制的大门才终于在她面前徐徐张开。
这扇门内预示着沙门们毕生所求的舍念清净与超凡入圣,但谛听踏入殿门时,心内却只有…比凡人更盛的苦痛与迷茫。
殿内两侧,十六位阿罗汉尊者或坐或卧,或喜或嗔,均以超脱轮回的透彻眼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宛如天道之下的最后一道审判。
谛听于坚硬冰冷的黄金地面上长跪不起,哑声道:“我要去见佛。”
隔了许久,她才听见一道叹息,自遥不可及之处悠悠传来,阿罗汉们应声而动,为她让开了一盏通往天道的窄门。
——那是唯有识心存在,连诸天神佛都无权踏足的地方,据说里面解脱了一切诸苦烦恼,任何生灵在这条大路上,都须以原本的面目来呈现。
是以,匆匆追来的石俱宁便止步于此,她在漫天的白光之中垂下鹰眼,便只见到地上残存着一串…被血渍所浸染的梅花爪印。
每一步都那么艰难,又踩得那么深,仿佛连切肤的痛苦,也无法阻挡那只小兽的脚步。
谛听在弥散呼啸的风雪中极力仰头,只见正佛所在的金殿离她不过有万丈石阶,但那每一级石阶上却如同铁板炙烤般滚烫,留不下一滴雪水的痕迹。
她长舒了一口气,迈出了第一步,带着沸然热度的地面当即便沾下了她稚幼爪心上的一层油皮,然而这只走兽却在磅礴飞雪中寸步不移,向着众生从未涉足过的窅冥之境,决然地踏出了下一步。
当她还是一只不会化形的幼兽时,兰提甚至没怎么让她的四足沾过地,而现在…她甚至已经觉不出脚下的疼痛了,烫到了极致,反而只剩下削皮挫骨般的冰凉。
成佛是一条天定人则的独行大道,落定便再也不可回头。
可即便兰提真的成了佛,真的无悲无喜,无嗔无怒…那又如何呢?
就算她的主人再也不会抱她、怜惜她、安抚她…再也不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亲吻她的额头,她也只想留在兰提身边。
雪水混着冷汗浸入她的眼睛,令她眼中汪着的那泡泪水彻底无处遁形,难以抽身的灼热痛楚自眼眶与四肢弥漫,在她的心肺间汇集,疼得如同钻心剜骨,几乎令她无法承受。
她想起在归雲山巅的那场冬雪,想起兰提在人界将她捧在心头,一字一句地对她承诺——
——“我不会去成佛的,我只做…这天上护你的那一尊佛。”
谛听用裸-露着森森白骨的前爪搭上最后一阶石阶,周身风雪骤熄,而足下如玉般温凉,她于金殿前恢复了完好无损的人身,整个人却依然因残存的剧痛而克制不住的战栗。
兰提,是你自己亲口所说,只做护我的那一尊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