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剑刃太快太锋利,以至于手起刀落的一瞬间,那伽摩其实根本没觉出疼。
一种冰冷而古怪的麻木感自那一处小小的创口过电般地蔓延至脑海,她垂下头,只能见到自整齐的断面处所喷涌出的大量鲜血,那么多,那么浓稠,当即就在身侧的池水中晕开大片狰狞而渗人的鲜红色斑。
谛听完全没料想到小徒弟这错综复杂的九转回肠。
她勉力撑在金像上站起来,一时间觉得连自己的十指枝根处都传来清晰而尖锐的剧痛,那幻痛唤醒了胸膛上的划伤与犬耳上的豁口,在刹那间串联成一张苦痛而灼热的巨网,勒得她几乎要神志不清。
那节断指坠入水里,激起扑通一声极轻的水声,却如同天雷落地,将她整个人都劈成了一摊焦黑而破碎的血肉,她连视线都彻底模糊了,只能听得见自己胸腔内的嗡鸣响动。
——那其实是她在情绪起伏过大时剧烈倒气的声音。
当年地藏菩萨为她断指时,她脑子里只有愧疚与无措,她那时连菩萨的爱宠都算不上,也从未奢求过对方青睐,因此兰提为她自伤时,她简直要被那沉甸甸的亏欠压得惶恐不安。
就仿佛已经习惯陷在尘泥中极目仰望,却忽然被神明亲手托上了茫茫云端,她那时满心满肺都只剩下心疼与茫然,甚至完全想不起感激或窃喜。
而此时此刻……
她仅存的那点精力几乎要被鼎沸的情绪蒸干了。
虞歌与小徒弟相隔片寸之距,扬手就甩了对方一记耳光。
她身上带伤,精神又非常不济,那一巴掌其实也只是以手背轻轻一抽,甚至连片红痕都没留下,但那伽摩却依然在极度的惊愕中后退了半步。
即便是在她很年幼的时候,谛听也从来没真正对小徒弟动过手。
作为一位师父,虞歌这个人对弟子颇有几分听之任之的意味,对待弟子的行为,她有喜恶之分,也有一套自己的是非判断,却绝不会以这种标准来要求对方。
那种近乎于无限度的容忍与温和在当年就给了那伽摩一种错觉,好像她犯了天大的错……虞歌也不会开口责备一句,也断然不会因此而心生厌弃。
尽管她后来已经再明白不过,那种纵容不过是出于浑不在意,但谛听的脾性非常好这个认知依然板上钉钉地烙在了她的心里,时至今日都没有任何改变。
……仅仅是因为她和菩萨一样割了根手指,就气到要和她动手吗?
断指那切肉削骨的尖锐剧痛终于回光返照般地席卷了她的每一根神经,令她难以自制地痉挛了起来,那层层滑落的冷汗腌进了她的眼睛,那伽摩极力抬起眼,只能见到谛听伸出的一只掌心。
那只手掌泛着羊脂玉般的透亮色泽,上头沾满了血渍,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却仍然以坚毅而稳妥的姿态,静静地摊开在她面前。
——许多年以前,当她在佛前受尽折折磨打骂,而只能躲在寺庙门口蜷成一团的时候,谛听也是这样,对一个满身脏污的小怪物,坦坦荡荡地伸出了手。
那时候,虞歌能出手搭救简直是九天十界赐予她最大的救赎…而事到如今,她真的还能握住这只手吗?
长达万年的爱恨纠葛如黑暗而狰狞的渊薮,不偏不倚地横亘在她与师尊之间,也将她拖进了以嫉恨与怨憎交织而成的漩涡里,即便虞歌能容忍她留在身边,她也无法保证…不会再继续伤害这只小谛听了。
相传地藏法门的修习者在极盛时期能够知天命至幽微,定祸福于占察。
……若是虞歌当年就料到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将她捡回归雲山的吧?
这种无端的揣测令魔修心里最后的念想都快要溃散至无了,她扶着膝盖喘息,以紧缩成一条线的瞳孔牢牢地盯着谛听的那只手,却不见任何行动。
在漫长的僵持中,整间大殿都陷入了紧绷至极的死寂,连深林内遥不可及的幼鹿哀鸣都清晰可闻。
打破这片寂静的,只是自浅水内传来的一声模糊脆响,如同锁扣相合时的咔哒一声,令谛听霎时间打了个寒战。
——地藏应世,金锁骸鸣。
据佛经记载,地藏菩萨每一番在人界降时,虽姿容身份各有所异,但其遗骨均全身不腐,每一寸皮肉都栩栩如生,每一处骨节…都有金锁般脆裂声响。
虞歌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危殆与紧张中猝然泵动的震鸣,她仿佛被冻在经年不化的冰雪之中,又被一锅滚水泼头淋了满身,那感觉确实烫得人连心肺都蜷缩起来,却也是她所能期盼的…最后一点温暖了。
兰提已经走了那么多年,她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种天真又荒谬的期许与盼望了。
她在那伽摩那狼狈又困惑的眼神中足足等了半炷香的功夫,却没能等来任何征兆。
——什么也没有出现,什么都不会出现,恰如她这么多年无望又执着的找寻。
那简直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恒久坠落,耗得人没了声嘶力竭的悲痛,也没了一腔孤勇的心气,只留下一点酸涩至极的苦意,顺着舌根一点点蔓延在食管里。
虞歌轻轻闭了下眼,听见那伽摩那沙哑至极的嗓音徐徐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