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喧嚣的雨声如潮水般席卷而入,将人密不透风地徐徐淹没。
因保存不当,那张被水彩浸过的画纸已经脆得不成样子,只消轻轻一碰,上头凝固结块的颜料便混着飞灰簌簌散落,那薄薄的一层纸里,似乎凝结着岁月沉痛的重量,以至于让谈临非油然生出一种捧都捧不稳的错觉。
她盯着画纸上一处沾了颜料的指纹,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空荡荡的胸腔内重新长出了血肉,那团新鲜的器官鼓噪着跳动,仿佛要膨胀勃发,挤压出所有空气,几乎令她体会到了一种反胃作呕的感觉。
——明明已经心知肚明的事情,当白纸黑字的呈现在眼前时,竟还能激起这样强烈的震颤。
她下意识地想将这只箱子合上,然而那只剧烈战栗的左手却不受控制地将下一张画纸骤然掀开,她连眨眼都做不到,只得木讷地立在远处,任凭虞歌曾画下的一切都化作鸿泥雪爪,裹挟着蛮横强悍的色彩,在她眼中纤毫毕现。
在这张画里所出现的,是一间窄小老旧的卧房,整体布局类似于一居的筒子楼,除房间的轮廓以外,只以寥寥数笔随意画了几样家具,没有半点装饰或美化的痕迹。
在图案一旁的大片留白里,虞歌用铅笔密密麻麻地写:
「从前我一直庆幸,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做了天大的好事,才能得到这样一份长足又完满的缘分,好像永远都望不到尽头,哪怕是不熟的朋友,也常常羡慕我,能拥有这样一位优秀专一的爱人,还能一路携手相伴,从校服穿到婚纱。」
「直到现在,我才开始渐渐地、渐渐地意识到,在这份感情背后,所需要的牺牲与奉献简直永无止境,把人从里到外都掏干净了,从前我总觉得,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付出得还不够多,可惜时至今日,我已经没有事业、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我甚至根本想不起来,我本来…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我想不出理由来为我的爱人开脱。
恰恰因为我们相识二十年,我才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与其说是出于某种歹毒的动机或目的,倒不如将这份恶意看作是她骨子里的本性。
我在公事上见识过她步步为营的心计,也在私底下佩服过她计谋频出的手段,只是在过去,我竟然从来没有弄明白,原来这份恶意,也同样隐匿在决然无悔的旧情里、同样藏身于嘘寒问暖的温情中,同样贯穿了…我的整个人生。」
「……我再也不敢在她身边睡觉了,在她身边躺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和她一起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谈临非将这几句话反复咀嚼了几次,只觉得脑子里的神经似乎蜷缩成了又酸又胀的小小一团,又好像已经被一双无形的手,抻成了颤抖的弓弦,马上就要啪地一声猝然绷断。
这副画里的线条时粗时细,乱得几近模糊,有好几处都洇在了拓开的血渍里,但她一眼就能分辨出虞歌所画的地方。
在虞母过世后,精神状态万分消沉的虞歌曾闹过一次离家出走,足足跑了一两个月,还在南城自己租了间房。
那房子在许多年前,是附近某家国企的职工宿舍,后来因地方偏僻条件又差,几乎全被外租给了外来务工的单身租客。
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当她终于确定了虞歌的位置、踏进这间连床都没有的小单间时,心里的确浮现出一点……近乎于荒谬的得意。
她当然也在兴师动众地搜寻自己失联多日的爱人,但虞歌说到底也是个具备行事能力的成年人,又是留了字条要离家出走,报案失踪不大作数,私家侦探又算不上得力,她之所以能找到这里来,其实是虞歌自己低头屈服的结果。
在离家一个半月以后,她身无分文又无处投奔的年轻爱人,总算被逼入彻底走投无路的境地,在出租屋门前的药房里动用了信用卡副卡。
她查过消费记录,知道虞歌所购买的是一系列的消炎药与强效退烧药,她一方面怜爱生病在外又郁结于心的妻子,一方面也为虞歌犯倔出走的这档子事感到失落恼怒,但在这复杂难言的心绪之下,却有种更滚烫、更炽烈的感觉,如同沸水般倾轧流淌。
——因为虞歌那时病得很厉害。
说是重感冒,断断续续地拖了一整个月,也足以摧挎一个健全人的身体,更何况,虞歌那段时间整天都在担惊受怕,只能睡在一张漏着弹簧的破床垫上,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她把虞歌接回家里,烧得昏昏沉沉的小姑娘就只能终日陷在床榻之间,不仅喂饭灌药得经由旁人,连上厕所都得她亲自来扶。
某天夜里,她正用酒精替对方擦拭后背,只见虞歌吃力地把脸偏转过来,嘴唇由于高热而红得发乌,像是一片鲜血缀在苍白的脸上,显出湿而娇气的颜色。
“咳…你滚开,我…我不用你管,就算死在外面也不用,咳咳呕……。”
那听起来简直像有嗓子里的血呛入了喉头,即便是咳到几近呕吐,说话的声音却非常微弱,甚至由于声带被压迫,而夹杂着一点骇人的沙哑。
她伸手去摸虞歌因情绪激动而绷紧的皮肉,只觉得疼惜又心酸,然而这份怜悯像是蒙在一层纱后头,沉闷而不清晰,反而有股不能外道的慰藉从骨髓里缓缓渗了出来,在她脑海中虬结出痛苦而又快乐的阴影,哪怕是刻意压制,也明显到难以忽略的程度。
——一无所有的虞歌,无论如何都离不开她。
从某种程度来说,她甚至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在欣赏妻子的窘境。
离家出走就吃不起饭、自己生活连身体都照顾不好、最基本的起居饮食都不得不托付于她,那种被依赖、被需要的满足感真是太久违了……
她从几年前起就总陷入这种荒唐又扭曲的幻想,希望能回到虞歌最软弱可欺的幼年时代,将她无法自理的小小恋人悄悄藏在身边,迫使对方接受她的悉心照料与狎昵摆弄,在这份幻想发展到最极端的时候,她甚至想要卸了虞歌的一身骨头,让对方只能躲在卧房里、瘫在轮椅上。
她自己也清楚,幻想只是幻想……可事态不受控制地发展至今日,居然使她那些无稽又荒唐的念头一点点成了真,这真可以算得上是上天垂怜。
她怀着一种自暴自弃般的鄙薄,去亲吻虞歌消瘦而憔悴的侧脸,肺腑间那种快要决堤的躁动争先恐后地翻涌出来,使得她连吐息都带着一种腥甜杂乱的味道。
“宝宝,你真是烧糊涂了。”她软着嗓子道,“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经什么都没了,又怎么可能…离得开我呢。”
在她印象里,她高烧未褪的妻子,当时是没有任何动静的。
她用唇舌去安抚对方微微战栗的眼睫,却只感觉到虞歌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那眼泪那么烫、那么多,转瞬间便消失在二人肌肤相贴的地方,如同夏日蒸发的几滴水渍,留不下一点痕迹。
……原来虞歌在离家出走时,已经发现了这段婚姻背后血淋淋的真相,也早就看穿了那些混杂在温情悱恻中的残忍破绽。
在被她抓回家里照顾的那段时日里,她年少的妻子……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待在她身边、又是怎么忍得住,一个字都不来质问呢?
恶鬼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