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一边点头一边笑,连说了三个“好”,然后道,“不错,她叫啥名字?”
“赵菀香。”
领导记下名字就陷入思忖,好像十分想不通,不经意地说道,“这么好的女娃,沈奉咋还没给我打报告申请结婚哩!”
其余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沈连长还没申请结婚,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领导并没有跟他们要答案的意思,没一会儿就晃到了一二年级教室外面。
这里面有人也想帮胡文丽说几句好话,结果还没开头,领导就离开窗边,转身道,“我看赵菀香老师的课更生动有趣,你们完了可以开个学习班嘛,让其他老师们学学她的教学经验。”
先前提醒胡文丽领导下来视察的民兵,等领导走后就把这话告诉了她。
胡文丽气不打一处来,“领导看不上我讲的课还是咋地,凭啥让我们都学习赵菀香,我教了这么多年,还不比她强?”
她哥是治保主任,管着队里的民兵团,那人在她哥手底下做事,听了这话讪讪的,没敢多说,找了个借口赶紧走了。
胡文丽回到班里越想越气。
昨晚没吃上肉馅饼是一气,赵菀香救了老会计她老婆,打了她嫂子脸,搞得队里其他人对她家有了好些看法又是一气。
今天,赵菀香穿上新崭崭的军服,被那群娃娃夸得天上地下,还敢拿她做比较,她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现如今竟然连上面下来的大领导都夸赵菀香,还指明要她们都学习她。
胡文丽已经不是气了,是嫉妒的肺快炸了。
她课也不想讲了,刚气冲冲的要学生自习,就在半空中不经意对上了大花视线。
小孩子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任何杂质,就像能看穿一切似的。
胡文丽被激的一阵冒火的同时,也找到了出气筒,她凶巴巴道,“你,刚才还敢让同桌抄你作业,放学给我留下!”
等铃一打,还不等其他人都走,她就把大花拉扯到讲台上,叫她伸出手来。
大花战战兢兢地伸出小手。
胡文丽把尺子举得老高,呼呼带风,“啪”地一声脆响,就在她掌心留下一道红肿的印记。
大花疼得直哆嗦,眼里瞬间涌上泪花,鼓起勇气为自己辩解道,“胡老师,我没让同桌抄作业,那是新本子,他还我的……”
胡文丽才不管她有多少理由,抓着她的手又狠狠打了两下,咬牙切齿道,“你不赶紧做检讨,还敢当着我的面撒谎,别以为是指导员家闺女我就不敢打你。我告诉你,新社会人人平等,你来我这儿上学,就得接受我的批评和教育!”
“可我真的没有……”
“还敢说话,我今天非得打到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可!”
……
赵菀香站在教室门口送学生们离开,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声呵斥,伴随着尺子抽打的声音,女孩子呜呜的哭泣和求饶。
她心里一沉,转身寻了过去,在外面透过窗户看到里面情景,立马冲过去制止,“住手!”
胡文丽抬起头来,看到赵菀香就跟见到仇人一样,眼里闪烁着无法遏制的仇恨和怒火。
她冷哼一声,收起尺子,捏着有些发酸的手腕,趾高气昂道,“住啥手,你是这个班老师还是我是这个班老师,你闲的没事还想管我们班的事?!”
赵菀香没有理会,弯下腰牵起大花的手,就见她整个手都肿成馒头,触目惊心。
她怒不可遏,扭头质问,“胡老师,你作为教书育人的老师,为什么这么打孩子?你知不知道小孩很容易受伤,出了事你负责得起吗?!”
她急着带大花回去敷药,斥完就抱起大花一边往出走,一边心疼地安慰道,“大花不疼,回家菀香姨就给你吹吹,敷药,你再忍忍。”
胡文丽哪容得下被她劈头盖脸指责后,就这么带人离开。
她一直以来的嫉妒和不满全部爆发了,上前一步扯住大花,指着赵菀香鼻子骂,“赵菀香,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你要是看到我知道绕道走,咱们还能维持个相安无事,你既然敢主动挑衅生事,就别怪我撕破脸!”
她说着跑到门背后抓起一根棍子,嚷嚷道,“大花明目张胆给同桌抄作业,她眼里没我这个老师,我就有权利替她爸妈教育她。我打她咋了,她爸妈来了也得说声打得好!你算啥东西也敢拦我,我告诉你,我今天打定她了,你接着拦,我连你一块儿打!”
她手里挥舞着棍子,一点不含糊地抽向大花瘦弱的肩背。
赵菀香简直没法理解她会不可理喻,盛气凌人到这种地步,及时朝大花背上推了一把,单手抓住她挥下来的棍子,用力一扯,棍子到了自己手里,然后在胡文丽没反应过来前,一棍子重重打在了她臀上。
“呀!”
胡文丽尖声惨叫。
赵菀香第二棍子已经又下来了,她一脸严厉地斥责,“你作为一个老师没有老师的德行,公报私仇,虐待学生不说,被同志劝阻,不思悔改还想继续变本加厉。不好意思,我没法容忍我们老师队伍之中,还能出现你这样的败类,今天不打你都对不起你递过来的这根棍子!”
“你……啊,住手住手,疼死我了!”
胡文丽想指着骂却找不到机会,每一下挨在臀肉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四处逃窜。
何大姐下工回到家里,有小孩跑过来告诉她,大花给同桌抄作业,被胡老师留下打手板。
何大姐是真的看不上胡家人,尤其昨晚上胡文丽那个大嫂简直太可恶,一个卫生员不多想想怎么为人民服务,人命关头还使小性子,扔下话就走了。
那个胡文丽也一个样儿。
但她思想认知里老师打学生天经地义,总不好为这点小事找过去,结果就看见大花的同桌好端端的在院里玩耍,她很纳闷道,“你抄大花作业,咋老师就留大花一个人打手板?”
小男孩道,“我没抄大花作业,大花也没给我抄,我是还她本子哩,胡老师不相信,非要打她。”
何大姐气得冒火,哪还顾上什么不好意思,跑到胡家门口含沙射影地骂了几句,拉上老张就过去找人。
胡大婶的儿媳妇,因为昨晚上自己撂手不干,反而让赵菀香逮了个便宜把人救了过来,博得个好名声而气不过,加上外面有人闲言碎语,骂她的话很难听,正在屋里闹情绪。
她在父母家里是最小的,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各个都不是善茬,本人娇气又霸道。
胡大婶不仅不敢惹她,还给她煮了碗挂面汤,哄她赶紧吃点饭,突然听见何大姐在外面指槐骂桑地骂人,生怕自己闺女被人家欺负了,赶紧放下碗跑出去跟了上去。
何大姐和老张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学校,远远地听见声音不对,走近了站在教室门口一看,简直不要太大快人心了!
胡大婶从后面追过来,看到里面情景,猛地拍大腿,叫道,“我的老天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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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奉被催婚了。
老上级下来视察工作,临走的时候站在吉普车前,叉着腰问他,“沈奉呐,你小子,对象都过来多久了,你不赶紧给我提交结婚报告,脑子里想啥呢?”
沈奉当场脸红,含糊道,“快了。”
老上级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拍了拍他肩头道,“我知道你心里想啥,不就是怕给不了人家姑娘好的生活,辜负人家吗。我告诉你哦,你尽早摆正这种不可取的思想,国家不需要你舍弃小家为大家,你完全可以兼顾的很好嘛。你记住了,在人生路上能寻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侣,一起相濡以沫,相互扶持,共同努力,那可是你一辈子的幸运,错过就没有了!”
他临上车又指着沈奉道,“人家姑娘千里迢迢过来的,你自觉点。”
随后啪一声关上车门。
沈奉点头敬礼,目送吉普车远去。
他一路心思重重回到队里时,有人跑过来有些为难道,“连长,出事了。”
“?”
“菀香姐把胡大婶她闺女给打了。”
“……”
沈奉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间,紧跟着就往家里赶。
到了职工家属院里,远远看看外面聚集了一大群人,正在议论纷纷,自家房门紧闭,而胡大婶家传出的嚎啕哭声里,夹杂着各种污言秽语的辱骂。
沈奉绷着的脸当场冷了几分。
他径直朝自己家门口走,想快点看到赵菀香,别人说菀香打胡文丽,他不信,也不是不信,是就算打了,那也肯定是胡文丽的错,是胡文丽招惹了菀香,菀香不得不动手自保。
可她一个弱女孩,能把人打成什么样,不会还没打两下,就先把自己手腕扭疼吧?
沈奉没法容忍这种事。
“沈连长回来了……”
在沈奉距离家门两步远的地方,人们一窝蜂地涌过来,堵住了他去路。
沈奉垂在身边的手不由握紧了。
稍顿,他视线离开自家房门,落向了人群中的老老少少,道,“说。”
他在整个队里的形象向来是六亲不认,威严严厉,说一不二。正经事上,知青们怕他,一众职工家属更不用说,眼见他脸上冷若冰霜,语气里都淬着冰碴子一样,一时谁都不敢先开那个口。
但这会儿不给菀香老师说话,还等胡大婶一家待会儿搬弄是非,把罪名都扣在菀香老师头上,让她受到队里处分吗?
老会计受了赵菀香的恩惠,他等不下去,一把推开周围的人,从人群里奋力挤了进来。
他一脸皱纹,眼里泛着水光,有些激动地说道,“沈连长,我有话说。”
“谁都知道我家老婆子本来昨晚上就不行了,是菀香老师把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这种关乎人命的事,一个不好就落了骂名,但菀香老师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她亲力亲为地给我家老婆子做火疗,说我家被子铺盖太湿,对我家老婆子身体不好,就把自己新崭崭的被子搬过来给我家老婆子盖,最后帮完忙连口水都没喝……她是个好姑娘哇,不管因为啥打的胡文丽,肯定有她自己的道理,沈连长你要是因为她是你对象,就选择大义灭亲,我,我徐老汉头一个不答应!”
旁边一群吃过赵菀香一口肉馅饼的人们,也打心底愿意相信赵菀香是无辜的,争先恐后道,“对,菀香老师来到我们队里,她做的事大家都有目共睹,跟着何大姐割胶开荒,从来没喊过一声苦,为了挽救咱们水稻田,连夜画了大棚图纸,自己烙个肉饼子也想着给大伙儿分一口吃,队里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惩罚她,我们愿意替她受罚!”
“菀香老师根本就没有错,有错的是胡文丽,胡文丽要是不嚣张,还能逼得菀香老师动了手?”
“胡文丽她嫂子一个卫生员,仗着大家有个头疼脑热都得找她,就抬起鼻孔看人,人命关天的事选择袖手旁观。她胡文丽又仗着给娃娃们教书,不高兴了就打骂娃娃们,这队里到底是她胡家的,还是我们人民群众的?”
“胡文丽她打娃娃们不是一回两回了,平时大家不好意思说么,沈连长你要是不信,回去看看她把大花打下啥样了,那手都肿成馒头了,连东西都握不住,哪个当妈的看着不心疼?”
……
大伙儿本来对胡家人平时的所作所为敢怒不敢言,在胡大婶四处传播赵菀香因为一点小事就欺负胡文丽时,颠覆了对她最开始温和友善的印象,所以好感大打折扣。
但是昨晚上胡文丽她嫂子,在老会计他老婆生命垂危的时候,竟然说出“没治,准备后事”这种没有人情的话,就甩手不管的行为,终归碰触到了大家没法忍受的底线。
导致今天事情一传播开,全队人都寒了心,再也不想跟他们家来往,反而对赵菀香的好感一再上升。
先前胡大婶扶着胡文丽回来的时候,哭咧咧地控诉赵菀香怎么拿棍子打她闺女,一众人不仅没有同仇敌忾,还有种大快人心的感觉。
有了赵菀香的出头,胡家人还有什么好怕的,他们都选择替她说话。
沈奉已经做好了就算全队人反对,也要维护菀香的决定,怎么也没料到事情跟他想的背道而驰。
他脸上空白片刻后,抬了抬手掌道,“大家的心情我都听明白了,放心吧,我会公事公办。”
大伙儿一听这“公事公办”四个字,都打了个激灵,但不等再说什么,就见他们沈连长走出人群,推门回了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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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奉推门进家后,看到赵菀香抱着大花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坐着,桌上放着一只打开盖的黄桃罐头,她手里拿着一只勺子,舀着里面的糖水给大花喝。
她一面低下头问大花,“手手还疼不疼,菀香姨再给你吹吹。”
看着不像受了委屈。
沈奉稍稍放宽了心,走了过去。
赵菀香坐起来往过一看,对上了他目光,她没像平常那样一见到他就笑,反而很快移开视线,道,“沈大哥你回来了。”
语气里都是故作不在意。
沈奉又好笑又好气,走过来,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她身上找扭打下的痕迹。
很好,没有。
头发,军服和鞋子都整整齐齐,连露出来的那截白生生的手腕都完好如初,没有一丝扭伤的痕迹。
赵菀香感觉到他在看她。
大花心思敏锐,也察觉气氛不对,猛地埋进赵菀香怀里,眼里含了一包泪,抬头对沈奉说,“沈叔叔,菀香姨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批评她好不好,都怪我,怪我……”
她忽然不知道怪自己什么。
怪自己被胡老师打的时候,不该疼得哭出来,被菀香姨听到,还是今天不应该去上学,这样就不会被胡老师打,菀香姨就不会冲进来为了救她,跟胡老师发生冲突。
她停了停,想清楚后打算条理地说出来,忽然看到她沈叔叔的目光落在她手上,脸色就变了。
“她打的?”
沈奉突兀地问。
赵菀香抬眼顺着他视线,看向大花涂满褐色药膏,肿成馒头一样的手上,嗯了一声,清了清嗓音道,“沈大哥,今天不管是大花,还是别的孩子被胡文丽这么打,我既然看到了,就绝对不会坐视不理。我承认,我动手打了胡文丽,但我不会道歉的,你如果想批评我就批评吧,我也不会反驳你,毕竟你是一把手,要为所有人负责。”
沈奉抬头愣愣地看向她,过了好久才问道,“你就这么想你沈大哥么?”
他有点憋屈道,“我是你的沈大哥,不是别人的,我说过会保护你,就一定会做到。”
他转身出了门,过了一会儿后回来了,告诉赵菀香一个结果,“胡文丽已经承认了,是她先动手伤人,你为了自保才反抗,今天晚上队里开会,到时候会让她向大花和她父母道歉。她的老师资格暂时先取消。”
大花惊呆了,“胡老师跟我道歉吗?”
沈奉眼里闪过心疼,揉了揉她脑袋道,“对。”
赵菀香也有点懵,主要她沈大哥动作也太快了,怎么做到让死不悔改的胡文丽道歉的,而且还取消了她教师资格?
她先前还担心这件事让他为难,现在事情竟然轻易得到圆满的结果,她一时都有些怔忪。
她怀里忽然一空,就见沈奉抱起了大花,一面把黄桃罐头塞给大花,跟大花说,“叔叔抱你回你家,我跟你菀香姨说几句话。”
大花奶声奶气道,“悄悄话么?”
沈奉竟然笑了。
赵菀香看着他背影,有点遗憾,没正面看见他笑起来的样子。
片刻后,沈奉一个人回来了。
赵菀香顿时又有点紧张,她沈大哥说保护她,可不代表他在外人面前维护她,私底下就不会批评她了。
毕竟他在正经事上,一向公事公办,六亲不认。
而且她今天给他落下会打人的印象,不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
赵菀香正胡思乱想,沈奉突然在她面前半蹲下来,视线落在她手腕上,语气很轻地问,“他们说你当时拿棍子追着打她,棍子还挺粗,你手上使了劲,疼不疼?”
赵菀香,“……?”
“疼不疼?”
沈奉又问,眉头微微蹙起,是认真的。
赵菀香试探地,嘴里蹦出一个字,“疼……”
沈奉低下头去,从兜里抽出一只手帕,盖在她手上,然后大掌覆盖上来,轻轻揉了起来。
他垂着眼皮子说,“揉揉就不疼了。”
脸上还是那副清冷的模样,耳朵却偷偷红了。
赵菀香,“!!!”
她沈大哥这么铁汉柔情的吗?
她心里感动不已,然后就听沈奉忽然道,“菀香,你最近在这边感觉过的怎么样?”
赵菀香真心实意道,“很好。”
“不觉得苦么?”
“不苦,一点都不苦。”
“干活很累。”
“不累,跟何大姐他们一块儿干活有说有笑,一点没感觉到累。”
“……”
沈奉动作停下来,抬头对上她视线,好看的唇动了动,眼里一点细碎的光在闪动,仿佛在努力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想知道她最真实的内心,到底有没有后悔,有没有瞒着他在委屈。
过了会儿他才问道,“真的决定留下来了?”
赵菀香仿佛没有觉察到他心思一样,笑道,“对啊。”
沈奉下午专程去了趟团部,正式向上面打了结婚申请报告。
只要菀香不会后悔,他愿意爱护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