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亲见,哪怕亲见,顾淳风依然没于第一时间认出那是檀萦。
所有确定都来自顾嘉声的一句唤和纪齐的点头。
她总记得檀萦是张线条流畅、偏长却饱满的脸。
此刻远观只觉那颧骨突出,脸更加长,眼锋比从前愈见犀利,越一地青苗扫过来如割草的镰刀。
对方只是看着她,没有招呼意思。淳风亦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对,转了头向孩子,斟酌半瞬终是回:
“声儿。”
顾嘉声便在这句熟悉陌生、遥远亲昵的应答中塌了浑身狰狞,丢开板车跑过来,因戴着镣铐,跌跌撞撞,“姑姑!你求求九叔父!不不,求求君上!放声儿和娘亲回家好不好!不回外祖那里也可以!就居花马镇也很好!这鬼地方,”
他回头望,青苗之外,茅屋旷野,机杼声停更显此间荒芜,
“声儿实在呆不下去了!”
他亦瘦了许多,原本不明显的颧骨突出,面色也黄,寒冬时节透出红紫来,是吃不饱穿不暖的症候。淳风心中不忍,想伸手,终没有。
檀萦便在这时候站起,镣铐在身,姿态如昔,一步一响,行至跟前。
“身为死囚,不列皇族、不复皇姓,须唤殿下。”她声比冬寒更寒,自是对顾嘉声。
“父王谋逆,已经自裁!孩儿懵然不知,凭何受刑受死!”该是一年多受其母压制、不得纾解,一朝爆发收不住嘴,顾嘉声复拉淳风裙裾,
“姑姑,姑姑!君上真要杀声儿么?母妃说因珮叔母,不不,因皇后殿下诞嘉熠妹妹,君上大赦天下,才缓了行刑,我们依旧是将死之身!姑姑你救救声儿,声儿不想死!”
“逆子!”檀萦如冬霜的脸上泛起怒容,“乃父留话:成王败寇,虽死无悔,赴死也要拿出气概来!”
那是鸣銮殿前台阶上饮酒时,信王最后托付的话。顾星朗一字未改转达了。【1】
“可孩儿从无谋逆之心!孩儿不想做太子,没想父王为君,孩儿对九叔父衷心敬重!九叔父仁义之君,对上官家都未曾株连,怎能心狠至此,对亲族下杀手!”
淳风望着那孩子满脸浊泪,是泪水混了尘土,尤显得脏。
她掏出绢帕,蹲下,一点点给他拭泪,柔声道:
“声儿不愿乃父谋反,不愿为太子,这些姑姑都知道。那声儿可知,当初若是你父获胜,九叔父会是何下场?”
顾嘉声吸着鼻子,眼神再归空洞。
“你父亲的人马,从祁南开始夜杀你九叔父,一路追到天明。沈疾单骑护主归国都,险些丧命,缘故在此。他应该还有旁的铺排,在朝臣间、在军营里,姑姑蠢钝,至今不清楚;但他挟持九叔母、匕首穿胸,天下皆知,若非竞庭歌为救其师姐以国战迫之,你九叔父已经痛失妻儿,这世上根本不会有嘉熠。或者竞庭歌不出手,你九叔父为保妻儿退位,以乃父彻夜击杀之狠,他会留他们性命么?”
浊泪被拭干,男孩的脸却更显空洞。
“这刑罚,或许非九叔父本意,却是帝王家道理。今上愿赦,是他宽仁;今上不赦,也理所应当。”
缓刑之后何时再处置,淳风全不知晓。她一度怀疑顾星朗借朝朝出生大赦天下,就是要放他们娘俩一码。
但她没有将这样的话讲出来。她在用这套非常“阮雪音”的说理之法劝说自己的侄儿时,忽十分彻底地将顾淳风与大祁公主这两个身份区分了开。
也就忽明白了许多年来顾星朗是如何在其本心与国君这个位置之间游走、取舍,面面俱到又不至面目全非。
真是难。须如阮雪音般于某些时刻将自己全然抽出,站在画卷外,才能决断。
她将绢帕塞到孩子手里,翻身上马。
纪齐默跟,直至二骑彻底出窄道,能遥遥望见先头部队方道:
“以为你必不忍心,至少会求君上放孩子出来。”
所以劝她别去看。
顾淳风情绪未平,一时提不起速,马蹄声在北风中缓踏许久。“因为昔年阿姌出事时我的反应?”
重情心软,满腔意气。
纪齐不做声。
“她完全变了模样。不止因荆钗布裙。”又许久淳风再道,是说檀萦,“我还记得她初嫁四哥时的情形,他们两个,在一个春日清早入宫谢恩。”
北风将话音拖长,变成叹息,
“帝王家。”
【1】729大梦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