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柴瞻头回完整地,近在咫尺地听大祁的中宫论政事。
非常惊艳,每句都打进人心里。
以至于他有半刻没说话,看着那张清美的脸。极美,又并不让人生出寻常赏美人时会有的,那种来自男子的审视。
他觉得美人二字配不上皇后。
“殿下,言之有理。”然后他回,面沉如水。
阮雪音大松一口气。她只怕柴瞻明哲保身惯了,到此刻还舍不得卸下“甲胄”。
“大将军一定奇怪,这些话本宫为何不直谏君上,却这副装扮跑来对将军你说。”
柴瞻抚须一瞬,静待下文。
“整个大祁近日甚嚣尘上的流言,对准的是本宫。君上原本或在三日、五日、十日后叫停的杀伐,眼看要因此继续下去。本宫劝不得他。”
柴瞻长吁,闭眼一瞬。“君上爱宠殿下,自景弘六年开始便无人劝得住。殿下都劝不得,老臣更无能为力。空置后宫坏王朝百年规矩,当初满朝文武都是反对的。此事,殿下很清楚。”
阮雪音为这句神游,渐露笑意,“当时便很清楚,如今比当时更清楚。”她收回飘离的目光,复望柴瞻,
“当时不知道的是,凡此种种我认为理所应当、且有益于世代进步之事,有一日会成为利刃,刺破王朝心脏。”
柴瞻亦望阮雪音,“殿下,可是悔了?”
“轮不到我悔。”阮雪音摇头,忽改自称,“老师要怎么教,不是幼年的我能做主的,连上蓬溪山都是被安排。大将军悔么?”
百年深谋他根本了然,此一项阮雪音已九分确定。
“无悔。”柴瞻回答,将这最后一分填满,“君上今日表现,更证明柴某选得对。大祁会一统青川,他会是千古一帝。”
阮雪音彻底笑起来,“本宫也这么想。所以君上不能在这件事上犯错。”
她起身,向柴瞻郑重一礼。
柴瞻忙也起身,以臣下之姿回礼。
“本宫会认罪,如有必要,也会和纪平他们一样伏诛。如此,杀伐可停,民心可安,道理与利弊都能全。可本宫以为这样还不够,朝堂上要员已死得够多了,眼下形势,要固社稷还有一策。”
她说得太平静,太顺畅,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柴瞻征战沙场数十载见过无数死生,却并没见过谁说起赴死,是这样一副欣欣然态度。
那神情仿佛在说,她正做着一件了不起的事,与一统青川一样的了不起——辅佐一位了不起的君王,成全他的远大前程,成就他的千古帝业。
的确与一统青川是一样的了不起。
他就这么听她将那一策一口气说完。
“大将军本在局中,只是做了相反之选。本宫相信,由您出面去与囚牢中诸位大人分说、与那些仍在搅弄风云之人分说,定当奏效。”她最后道,微笑如夏夜星灿。
柴瞻一时无言。
阮雪音转望外头日色,确定时辰尚早,而她用了最短的时间说完了该说的全部要害,自觉满意。“将军还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柴瞻抬眼,半晌道:“君上不会同意殿下这么做。”
“本宫无须他同意,认罪是一个人的事。且,”阮雪音稍犹豫,“关节在我这里,这漫长一役的最后落处,是我。君上已经明白了。他在硬撑。那么我来做决定。”
日色被窗棂滤过,变得温和,将柴瞻眉眼都染出慈意,满室兵戈只如亮晶晶的装点。“殿下打算何时认罪?”
“安排好一切之后。难得出来,大将军若觉必要,本宫也可与你同去会见囚牢中臣工。”
柴瞻又默片刻。“殿下何以认为,老臣愿帮此忙?以君上对殿下之爱重,若知老臣推波助澜,我柴氏——”
“大将军才说了君上会是千古一帝。他不会的。至于将军所问缘故,很简单——您想要大祁昌盛,想要做这鼎盛王朝下的第一高门,您明白本宫此刻之策,为最上策。”
房门打开时柴一瑶正望着花枝上的日色出神。
回头瞧见阮雪音,不自觉微笑,上前刚要开口,被对方抢了先:“近来都闷在家中,憋坏了吧。”
柴一瑶点头,旋即摇头,“卑职不敢。”还用着身为军士的自称。
“黑云骑既成,不会就此没有。存在过的人与事,会永远在那里。”阮雪音深深看着她,“有时候时机不对,需要蛰伏,但要始终相信你相信的那些——希望,前程,更好世代。”
柴一瑶完全能听懂这话,却实在有太多疑惑,“可如今,如今已经,”
“时机不对而已。君上心中自有是非曲直,当下所行,是当下之策。你们只要忠于他,辅佐他,他不会叫你们失望。你会活着等来那个世代。”
柴一瑶觉得滔天的日光中阮雪音的脸无比明亮——一直就是这样的,皇后外冷内热,是真正鼓舞所有人怀揣希望的奇女子。“记住了。”她重重点头,“有殿下在,我们没什么不放心的。”
柴瞻看了阮雪音一眼。
阮雪音笑笑,没接这句,刚要举步离开,想起来什么,复向柴一瑶,“相国府,你知道怎么潜进去吧?”
“啊?”
阮雪音面露狡黠,“柴英能,你也能。带路,我见一见她们。”
那几个姑娘今日该斩首的。
延到天长节后是临时旨意。
柴一瑶从不拒绝阮雪音,当即跟着皇后与父亲一起出了门。
骄阳似火,泼洒流转,至黄昏仍不肯偃旗息鼓,将天际云彩烧出深浅不一的红,熊熊似这片国土上蒸腾的杀意与生机。
酉时即将结束之刻,阮雪音出现在长信门外。门是开的,大开,一眼可望见已经换班的守卫和更远处候着的人。
崔医女。
还有涤砚与棠梨。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入宫门。
“君上在鸣銮殿等。”涤砚近前迎,“殿下快随臣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