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晚了。赵政早就轻车熟路地翻了进去,吓倒一众守在门口的侍者。
认清是秦国公子政后,侍官忙小声道:“长安君已经睡下了!公子……”
房间里传来一道略虚浮的清朗的声音:“让他进来。”
这声音微微沙哑,听得出病得非常严重,赵政阴郁的神色终于瓦解,他微微有些激动地推开门。
扑面就是浓郁到让人晕眩的药味。
嬴政半倚着靠枕,隔着一层层纱帘转头望过去,“就在那儿吧,别过来。”
赵政却没有听他的。他慢慢往前走了几步,一层一层掀开纱帘,低低道:“我是来看先生的。”
嬴政抬眼,看着帘幕后那道清瘦的影子一步步走过来,道:“长高了。”
赵政掀开了最后一道纱帘。
嬴政下意识挡住了眼睛,别过头去。
他实在不想被对方看到自己病殃殃的模样。
赵政坐到床边,握住嬴政的手,将锦囊放到他手心。同时捧住嬴政瘦削的脸,让他慢慢面向自己。他低声道:“先生,我要回秦国了。”
嬴政闭着眼低低嗯了一声:“我知道。”
赵政只是沉沉看着他。
先生病得都快让人认不出了,他的心像是被刀割了一样疼。
他压低了声音,好像怕惊扰到对方一般,轻声道:“三天后就要启程回秦国了,先生会去送我吗?”
嬴政微微睁眼,他当然想去,但是这具身体实在已经病入膏肓,血都吐了好几次。光是这样躺着,心口都在痛,经不住任何颠簸。
赵政看着嬴政的眼睛,发现先生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好看、明亮。
他瞥见了床榻边的一块手帕,上面有大片的血迹。赵政想要拿过来看看,却被嬴政抬手拦住:“恐怕送不了你了。”
赵政顿了一下,手指微微蜷起。自从和先生断绝了来往,他已经学会很好地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在学着如何做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但是这一切的准则,到了这个人面前,都不堪一击。
他无法忽视心中那种极度难过的感情,更无法让自己对这个人冷漠。
他抬头望了望上方,将眼泪忍了回去,才再度看向嬴政:“这个锦囊先生从未拆开过,为什么。”
他特意打了秦国风俗中的结,不是很难解,但是他能看得出这结从来没有解开过。
嬴政抬手,将锦囊还给他,道:“当然是等着你来解。”
赵政微微一怔。
嬴政太了解这孩子的心思了
他垂了垂眸,“来,给先生戴上。”
赵政没有说话,或者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解开了绳结,取出那枚百岁锁。五色丝穿过了银孔,又串了一些五色珠玉,摇晃的时候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非常漂亮。
这不是很稀罕的东西,甚至略为普通。嬴政上一世坐拥天下,什么没见过。但是此刻,他看着这个百岁锁,却觉得它胜过他见过的所有奇珍异宝,比什么随侯珠和氏璧都要美丽。
他微微起身,赵政顺势俯身过来。
赵政将五色绳从嬴政头顶套下,双手伸到他脖颈后,将柔顺的头发从绳子下拨出,偶尔触碰到嬴政的肌肤时,会极轻微地怔住。
嬴政当然感觉得到,他装作不知道。
赵政给他戴好了百岁锁,静静看着他。
嬴政则取过那个锦囊,拿出里面备用的那缕五色缕。这个已经用不上了,他示意赵政伸出手来。
嬴政将五色缕环到赵政的手腕上,不由道:“百岁锁,长命缕。”
徒添伤感罢了,谁又能决定自己的命有多长?
赵政道:“学生可以借宿一晚吗。”
他已经隐隐知道,此去秦国,或许就是永别……人若能真的长命百岁,长生不死该有多好?
嬴政没有拒绝,他依旧拍了拍里面的位置,还未说话,赵政已经面朝他躺在了外侧。
“先生,再给学生讲个故事吧。”
嬴政道:“我能教的都教给你了。”
“先生自己的故事也可以。”
嬴政沉默片刻,缓缓道:“从前有个叫赵政的秦国公子,他在赵国做质子。因为秦国和赵国关系很差,他经常被赵国人欺负。”
赵政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呢。”
嬴政道:“他的父亲在一个叫吕不韦的商人的帮助下逃回了秦国,把他和母亲丢在邯郸。母亲保护着他,带着他到处逃亡,有什么吃的都留给他。赵政爱他的母亲,胜过爱所有人。”
赵政静静听着。
“后来,赵政十三岁那年成为了秦王,他的母亲,自然也成为太后。他还太小,尚未行冠礼,不能亲政,所有的事情都取决于相邦吕不韦还有太后。太后和吕不韦有一些私情,吕不韦见赵政一天天长大,怕这私情被发现,会牵连到他,于是找来一个叫嫪毐的男人,让他假扮成宦官,去伺候太后。”
赵政沉默了。
“在太后的宠爱下,嫪毐的势力越来越大,和吕不韦一样,成为左右着秦国朝堂的人物。然而,有一天,有人告诉赵政,说嫪毐是假扮的宦者,并且和太后生育了两个孩子,打算杀了赵政,以私生子取而代之。”
赵政猛的起身。
嬴政按住了他,“这是一件好事。因为赵政抓住了这个机会,一举铲除了嫪毐和吕不韦的势力,终于亲政。”
赵政良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