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忽而想起了赵政提的那个动机不明的要求,刚想说话,就听见赵政在他耳侧低声道:“学生困了。”
嬴政侧过头想要回绝,视线却蓦然撞进一片清浅却带着深意的眸子里。赵政像是没有料想到嬴政的举动,那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想要掩饰的意味,却又释然,干脆毫不掩饰那幽深的算计,轻叹一声:“先生陪我吧。”
这一声似喟叹,听上去像是在商量,却不容拒绝。
嬴政道:“若我不答应?”
赵政眯了眯眼:“那就把先生绑起来陪我。”
嬴政摇头失笑,这倒是像他的性子。
赵政眨了下眼,将嬴政推到床榻边,有些得逞的意思:“先生先休息,学生去沐浴更衣。”
嬴政没由来地心头一跳,气息乱了一下,拿起小案上的竹简:“你去吧。”
赵政走后,嬴政打量着这个熟悉的地方,心底有些怅然。视线不经意落在手里的竹简上,看到了三个字,越人歌。
是赵政的字迹。
嬴政顿时将竹简合上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脑海中瞬间就响起了这首歌的曲调。
当年巡游天下,行至潇湘,正逢深秋满月夜。他在龙船窗边批阅奏书,却忽而听到了隐约的歌声。
彼时茫茫江水一望无际,所见皆是银霜般的月色,一叶扁舟横在江心,恰在月影的中央。舟上有人轻轻歌唱,歌声渺渺,时远时近,其声呜呜然。
他手执竹简,被这歌声勾起许多往事,便问身旁侍奉的赵高这是什么曲调。赵高是从隐宫出来,一路摸爬滚打爬到了中车府令的位置,这些不入流的乐曲自然知道。赵高恭敬地回答:“这是越人的歌,唱的是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的爱慕。”
恰巧那时,唱歌的也是一个清透的少年的声音。
嬴政觉得有些意思,让赵高细说。
赵高低眉道:“鄂君子晳是楚王的弟弟,有一日坐船出游,有个爱慕他的越人抱着船桨对他唱歌,鄂君为其歌声打动,让人译成楚歌,得知是越人倾吐爱慕之语后不但不生气,反而与越人相拥共寝。”
嬴政低低笑了一声,“还有这种事?”
赵高温声道:“是的。后来的楚国大夫庄辛,在楚国襄成君受爵之礼上路过,心中欢喜,上前行礼,想要握襄成君的手。襄成君认为失礼而不予理睬,庄辛洗了手,将这越人歌的故事讲给襄成君听,襄成君听罢便与他握了手。”
故事而已,嬴政听听就算了。只是那歌声不知怎么记得真切,在日后的岁月里偶尔回想起来,还能清楚地记起来。
嬴政自己都没察觉,就随着那曲调轻轻哼了出来。
赵政回到寝室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若有若无的低唱,他的脚步猛的顿住了。
歌声清冽,不似字里行间那般充满爱慕,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赵政扶住了屏风,悄然走出,看向床榻上的人。
嬴政也注意到了他,抬眸那一瞬像是月色落在了无边寒江上,清清冷冷,却不失柔和。他唇边一抹同样轻柔而浅淡的笑意:“怎么不出声?”
赵政站在帷帐下昏暗的光影中,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一道低缓而怅然若失的声音:“先生。”
嬴政轻轻招了招手,目光依旧落在竹简上:“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