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索斯也试过闯出冥界,他费尽力气,尚且败在了卡戎那一关。一个生魂坐上卡戎的渡船,他会发现不了?为什么这个生魂还能出现在冥界?
对此,哈迪斯倒是没那么多的好奇心。
只道:“冥界不容许生魂进出,把他赶出去。”
他的声音冷酷,俨然是办公时大公无私的冥王。
又吩咐:“让修普诺斯和塔纳托斯给卡戎和刻耳柏洛斯顶班,叫他们来冥王神殿。”
这是要问清楚他们为什么疏忽,放进来一个生魂。
哈迪斯说完,却发现米诺斯依旧杵在原地不走。
他问:“怎么不去?”
米诺斯想起那个半神狼狈哀恸的模样,心里不免升起怜悯之情,他想了想,还是说:“那个半神擅长音律,能够操纵琴声击退冥府士兵,我们的士兵一时无法靠近他……”所以他们三位冥府判官决定出手。然而听了那人的弹唱,不说本来就重感情的埃阿科斯,即使是他,也做不到毫不迟疑地动手。
哈迪斯皱眉:“一个半神,饶是冥府士兵无法战胜他,对于你们来说应该没问题。”
他的声音冷硬,对于这种挑衅冥府权威的事,他不能容忍:“米诺斯,赶他走。如果他不肯走,就把他留下。”这里的留下,显然不是留下做客,而是要请那个擅闯的狂徒去塔尔塔罗斯久住。
米诺斯闻言,声音变得急促,他替那个陌生的半神争取:“冥王陛下,请您听一听那个半神的自白,他闯冥界事出有因,卡戎和刻耳柏洛斯也是被他感动才会把他放进来的,他是有苦衷的,请您听听他的请求!”
“米诺斯,你作为冥府判官的公正与秩序去了哪里?”哈迪斯看他一眼,微妙的感觉更甚。
纳西索斯也觉得这不是米诺斯的作风,而且什么卡戎和刻耳柏洛斯因为感动把人放进来,这话也透着古怪——冥府的神祗在这里工作了几千几万年,看过多少亡灵的悲欢离合,他们要是这么容易被感动,只怕是稍微有点胆量的猎户都敢凭着一个感人的故事来闯冥界了!
当然,米诺斯对自己的失态完全没有察觉,他还要说话,纳西索斯把怀里的小狗怼到他手上,打断了他的话:“米诺斯,如果你的同情心泛滥,那就帮我照顾西奥多吧。它从小没有父母,被我捡到,也很可怜。”
米诺斯显然对西奥多没什么同情,他没有露出感同身受的难过,而是懵懵然,好像没弄懂冥后是什么意思。被硬塞在他怀里的西奥多也是一样,呆呆望过来,疑惑地叫了声:“嗷呜?”
纳西索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看向哈迪斯:“那个半神有古怪。”
哈迪斯也是同样的想法:“我们去看看。”
两位男神走向被包围的半神,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冥王陛下,冥后殿下!”人潮纷纷散开,好像海皇波塞冬手持三叉戟,把海水分成两半,露出被刀枪箭矢对准,却依旧镇定,怀抱金色竖琴的半神。
所谓半神,即神明与人类的后代,他们常常有着得天独厚的样貌,还有着神赐的矫健的四肢和聪明的头脑。闯入冥界的俄耳甫斯就是这样,他有着一头碎金子般灿烂的短发,碧蓝的眼眸好像忧郁的大海,被两位神力滔天的神祗注视着,他也浑然不惧。
“尊敬的冥王陛下,冥后殿下,我是司掌文艺的阿波罗神的儿子,俄耳甫斯。”他不卑不亢的在两位男神的审视下完成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又说了两句客套话:“我为自己擅闯冥界的行为感到抱歉,但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还请两位胸怀宽广的神明原谅我的冒昧,听一听我的请求。”
纳西索斯听着这话就觉得不舒服,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就可以无视冥界的秩序,挑战冥府的权威,又给他们戴“胸怀宽广”的大帽子,要是他们不体谅他,就是心胸狭小?
可不能让他把大帽子戴稳,纳西索斯心想。他挺身而出,叱责金发的半神:“你既然知道自己是擅闯,来得冒昧,就该自觉离开。你擅自闯入冥府,冥王陛下没治你的罪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宽容,还想妄求其他,你未免太过贪心!”
他神色凛然,越发显得容貌冷而艳丽,不容侵犯。在护夫这个方面,他义不容辞。
哈迪斯望着他的侧颜,眼神中含了一丝缱绻。
俄耳甫斯为那丝缱绻黯然神伤,在变故出现以前,他还在用同样的目光凝视他的妻子,他亲爱的欧律狄刻。然而就在今天早上,生性活泼的欧律狄刻在田野里玩耍时不幸踩中了一条毒蛇,残忍的毒牙夺走了她的性命,将她带到了幽冷昏暗的冥界,只剩下俄耳甫斯抱着妻子冰冷的尸体痛苦。
他无法忍受这样巨大的不幸降临在自己的身上,更无法接受死亡带走他心爱的妻子这个事实,他决定大胆闯入冥界。他打动了怨河的摆渡者,又驯服了守卫地狱门的三头犬,他终于来到真理平原,哪怕被众冥府士兵刀剑相向,但他成功见到了冥王和冥后,他不会退缩!
俄耳甫斯拨弄金色的琴弦,试图用最动听的话语唱出他的经历,唱出他对妻子的爱恋。他就是用这把阿波罗神赐的竖琴通过了重重关卡,在冥界主宰的面前,他也只能放手一搏。
然而琴声刚刚流泻出来,哈迪斯就若有所觉地蹙眉。纳西索斯也发现了端倪,他伸手,按住了琴弦。俄耳甫斯的手还按在琴弦上,琴弦回弹,锋利的弦割破了纳西索斯的手指,沁出了一滴血来。
纳西索斯拧眉看他:“原来古怪的不是你,是你的琴。”
纳西索斯精通乐律,并且曾经使用与俄耳甫斯相似的方法,催眠尤妮丝和明塔,他很清楚这琴声中充斥着怎样的力量——它会使人与弹奏者产生共鸣,使人陷入无尽的悲伤,如此一来,即使是感情并不充沛的冥神,也会忍不住心软,违背原则也要放他通行。
“铮”一声琴响,是一个讯号。众冥神蓦然回神,适才反应过来:这位半神并不是用他的爱情故事打动了他们,而是用他十分具有感染力的琴声。顿时目光警惕,纷纷将他盯住。
那一刻,俄耳甫斯感受到了命运的恶意,居高临下的冥后好像那手执命运线轴的神明,即将审判他失败的命运。
俄耳甫斯的心被无尽的悲伤浸泡,他设想过他可能瞒不过了不起的冥王,他会选择和他的妻子一起死在冥界。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连施展魅惑的机会都没有,他才刚刚开始弹奏,就被善辩的冥后发现了问题,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莫可奈何,眼神里积蓄了哀伤:“我的琴没有问题,是我的心坏了。我救不了欧律狄刻,我愿跟她一起赴死,请求冥后的成全!”
他昂头向天,感觉暖洋洋的天火洒在他的脸上;恍惚中,他好像回到了人间,坐在充满馨香的花田里,下一刻欧律狄刻的吻就会落在他的脸上,像恶作剧的蝴蝶,在花蕊上浅尝辄止,捉弄它的甜蜜。那一刻,他是勇敢的,他不畏惧死亡,只遗憾自己不能牵着妻子回到太阳底下。
然而,他没有等到冥后的惩戒。
他顿了顿,缓缓睁开眼睛,只见刚刚还冷眼看他,无情至极的冥后此刻被冥王陛下捉住一只手,脸颊微红,竟似熟透的苹果般可口。那玉琢似的手指被冥王捏住,一股恐怖的死气将它缠绕,好像洁白无瑕的美玉染上了脏污,令人憾然,又觉察出一种破碎的美感。
然而那股死气的作用与往常并不一样,它不被用于摧毁,而是复原。当那吞吐的,几乎下一刻就能致人死亡的黑雾缠上冥后的手指,就变成了最乖巧的宠物,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将冥后手上的伤口修复。那挨挨蹭蹭的模样好似撒娇,把恐怖也变成了暧昧。
俄耳甫斯一时心情复杂。
一团黑气也能秀恩爱,不愧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但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在下属的注视下,冥王陛下真的不用避讳一下么?俄耳甫斯的心里乱糟糟的,他下意识环顾四周,赫然发现众冥神都反应平平,看样子早就习惯了被秀恩爱。
彼时,哈迪斯终于松开了纳西索斯的手,细细端详,那条小口子已经完全愈合。
纳西索斯觉得他太小题大做,难得感觉到了一丝羞赧,他试图抽手,却被哈迪斯攥住。修长有力的手指揉捏在他的伤口处,好像惩罚,却没用什么力气:“万事小心,没有下次。”
好像呵护一个水做的珍宝,一点磕碰都舍不得。俄耳甫斯对待欧律狄刻也是一样,他不免心生感慨:“真教人羡慕两位的恩爱,你们是如此幸福,拥有永生的快乐,永远相依相伴。而我已经失去了深爱的妻子,即使我冒死来到冥界,也无济于事。恳请冥王冥后施予我最后的幸运,让我与妻子同死,兑现我们当日的承诺!”
众冥神深居冥界,虽然见过很多生离死别,听过很多感人故事,但像这种胆敢闯入冥界救人,失败之后不求生路,但求共死的情况,他们还是第一次见。不免有些动容,将目光齐聚于冥王身上,屏息等待他的决定。
冷酷的冥王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不容情理地说:“你还没到死亡的时候,冥界不会留你。”
俄耳甫斯闻言,掩面痛哭。他没想到自己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不仅救不了妻子,连与她一同赴死也不可能。他相信公正的冥王哈迪斯,冥王说他还不能死亡,那么即使他有心寻死,也一定会得到救治,不能轻易如愿。命运就是这么爱恶作剧,他根本无法将它掌控。
俄耳甫斯的情绪几乎崩溃,他不是个轻易掉泪的男人,但此刻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满溢的伤悲。三位冥府判官,属埃阿科斯的感情最充沛,他此时正同情地望着哭泣的金发半神,众冥府士兵也觉得不忍心,不敢再看他颤抖的样子。
纳西索斯纠结地抠了抠手指,他低咳一声,好像要安慰,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收起你的眼泪,俄耳甫斯。如果你的妻子真心爱你,即使你们曾经意乱情迷,许下同生共死的诺言,她绝不会希望诺言兑现,你现在应该回到人间,继续你的生活;如果你的妻子并不爱你,她当然有理由要你实现承诺,但是为了一份浅薄的爱付出自己的性命,那实在没什么必要,你应该回到人间,开始新的生活。”
纳西索斯一向能言善辩,然而这一次,他并不能说服固执的俄耳甫斯。
俄耳甫斯停止哭泣,擦掉眼泪,声音低沉,语气郑重:“尊贵的冥后,即使是您也不能妄加揣测我的妻子,欧律狄刻的真心,只有我最清楚。我们许下这个承诺,是在死神险些夺走她性命的困境中。我告诉她,如果她死了,我会陪她一同赴死。她答应了我。因为她知道,失去了她,即使拥有神赐的竖琴,我也再弹不出优美的乐曲……”
俄耳甫斯坐在真理平原的草地上,讲述起他和欧律狄刻的故事。
就像俄耳甫斯说的那样,他是光明神阿波罗的儿子。在他出生的时候,天空中飘动动朵朵祥云,微风奏响美妙的乐章。司掌文艺的阿波罗神喜爱他的音乐天赋,将最钟爱的竖琴赐给了他。
这原本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像每一个在吟游诗人的琴声里吟唱的英雄故事,拥有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开端。然而随着俄耳甫斯长大,一切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除了俊美的面庞和天生的大力,他只在音乐上展露他的天赋,至于光明神的剑技和射术,他一概没有继承。
身为一个半神,他是那样的平凡,甚至有时候他希望自己并没有继承阿波罗的血脉,那么他也不必承担半神的使命。他令很多人慕名而来,又让他们败兴而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为此而苦恼。
然后某一天,爱情降临在他的身上。
“你就是俄耳甫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将他望住,拥有着浅金色卷发的女孩笑得像朵开得正艳的向日葵:“你弹琴真好听,我喜欢你的琴声,也喜欢你!”
欧律狄刻说,她对他一见钟情。她爱他的琴声,更爱他弹琴时的忧郁。
俄耳甫斯不能接受这个原因,他的烦恼竟然也能成为欧律狄刻爱他的理由,她就像其他喜爱他相貌的女人一样肤浅!
很长一段时间,他对她很冷淡。她笑,称之为“琴师的傲慢”。她依旧追逐他的身影,像向日葵向往着太阳。
慢慢的,他对她改观。爱听音乐的人只知享受他的琴声,她会关心他的琴弦有没有好好保养;爱弹竖琴的人会分享自己的听后感,她却会陪他翻山越岭寻找下一首歌的素材。
因为她的陪伴,他慢慢走出气馁,琴艺越来越高超。也因为她落入险境,他终于发现了阿波罗神的竖琴的神妙之处——只要他用心弹奏,琴声能够清心,也能蛊惑人心,这就是他的武器。
他终于知道,她和别的女人并不一样。她是他灵魂的伴侣,是他不可或缺的另一半。
然而现在,他失去了他的灵魂。
他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失去了她,我成不了优秀的琴师,也成不了无畏的英雄。俄耳甫斯的故事,到今天就结束了。”
纳西索斯心中一痛,忍不住看向哈迪斯。
他隐隐觉得,俄耳甫斯的故事和他很像,一见钟情的追求,回避无果的爱恋,逐渐打动的内心……在接纳以后,他也拥有了一个灵魂契合的伴侣。
如果是哈迪斯遇到危险,如果他们不是那么幸运,没有永生的权利,他会不会为了哈迪斯倾尽所有?
纳西索斯没有多想,答案了然。
他会。
那一刻,他有了决定。
他问哈迪斯:“我想帮他。哈迪斯,我能不能帮他?”
哈迪斯撞进他的眼眸,顿了顿。他原本是大公无私的神明,但被纳西索斯望着,他感觉他的原则也在退让。
如果纳西索斯想……
“冥王陛下,枯死的千年冥石榴树的树干可以铸成人形,把人的灵魂灌进去,一样能够存活!”
慈悲的埃阿科斯给了哈迪斯一个好办法,可以取代被死神塔纳托斯拖回来的欧律狄刻的尸体,让她重返人间。
哈迪斯没有犹豫,他决定破例一次。这么做既能让他的冥后展眉,又没有违反死者不能复生的原则,他有什么道理不做?
“那就让欧律狄刻的灵魂寄居在冥石榴树上,”哈迪斯望向俄耳甫斯,一向冷漠的眼眸好像也染上了点点暖意:“俄耳甫斯,你可以带你的妻子回家。”
米诺斯主动将欧律狄刻寻来,夫妻俩抱头痛哭,哭着哭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又含着泪。他们重获生机的喜悦感染了众冥神,冥神们也为他们高兴。
当然,不请自来的俄耳甫斯并非冥界的客人,自然也享受不了客人的待遇。哈迪斯对于他们夫妻只有一个要求,由俄耳甫斯走在前头,欧律狄刻紧跟其后,两人相继走出冥界,不能回头。
死亡的路从来不是一条能回头的路,重生的路也是一样。哈迪斯的表情格外郑重,俄耳甫斯也一脸肃容,他牵住他好不容易寻回的妻子,毅然决然地出发了。
哈迪斯带着纳西索斯回到神殿,他告诉纳西索斯,他今天要去一趟深渊的塔尔塔罗斯。他又一次为纳西索斯破例,即使众冥神表示理解,他却不能姑息,只有为冥界做更多的事情,弥补自己的私心。
“我和你一起去。”
不知为什么,听说了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爱情故事以后,纳西索斯心里笼上了一层不安。并不浓厚,却无处不在,让他不能安心。一定要看着哈迪斯,感受他的体温,才能定神。
哈迪斯瞥他一眼,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虽然并不清楚纳西索斯为什么会这么在乎,但他决定把“惩罚”推迟一天。作为纳西索斯的伴侣,他有义务让他安心。
哈迪斯拉着纳西索斯在一方软榻上坐下,纳西索斯正奇怪,就看到哈迪斯一挥手,一团黑气中出现一个光屏,俄耳甫斯和他的妻子就行走在其中。
“你可以放心,俄耳甫斯是一个有胆有谋的半神,他会带着他的妻子顺利走出冥界。”哈迪斯说,试图用言语让纳西索斯安心。
纳西索斯相信他的伴侣,并且他认真观察光幕中的环境,怨河的河水流淌,将他们夫妻送到岸上。他们即将离开冥界,确实不需要他的担心。
纳西索斯松了一口气,却不肯承认自己的担心,嘴硬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真是多此一举!”
哈迪斯没有揭穿他的小别扭,对于伴侣口是心非的话,他总能包容:“嗯,是我担心,谢谢你陪我一起看。”
纳西索斯:“……”
哈迪斯愿意主动把这事揽在身上,对于纳西索斯来说,本应该是一件好事,他却莫名觉得脸红,低哼一声,小声嘟囔:“唬人。”
不是唬人,是哄人。
哈迪斯倾身,想要去吻他红红的脸颊,在俄耳甫斯面前,他就曾经有这样的冲动,想要尝一尝他香甜的红苹果。
然而就在此时,他突然有所感应,往深渊深处望去——
异变突生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回归主线=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