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踉跄,他的心便高高悬挂。
她没有摔倒,他的心又怦怦跳着,落回远处。
当命运的绳索将她绊倒,他很清楚,他不能重蹈覆辙,他不能回头去看,但他还是选择回头。蓦然回首,才赫然发现,倒在他怀里的不是欧律狄刻,而是哈迪斯。
他失去了他的伴侣,他的挚爱。
他的——
“哈迪斯——!”
纳西索斯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拥着被子,呼吸急促,胸膛不住起伏。汗水黏湿了他的发丝,他好像真的穿行了长长的甬|道,后背被冷汗浸透。明珠的微光照着他雾蒙蒙的眼睛,他还在发懵,过了半晌,那双漂亮的眸子才有了色彩。
是梦。
纳西索斯环视四周,冥王寝殿的每一样陈设都是那样熟悉,向他力证,他只是做了个梦。
原来,他只是做了个梦……
然而神明做梦,本身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除了像死神塔纳托斯那样有意向睡神求梦,神明一旦发梦,那必然是预知梦。梦里的点点滴滴,预兆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和哈迪斯之间……会发生什么?
纳西索斯攥紧了被子,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不畏惧麻烦。
但他也不希望出现任何fēng • bō,惊扰他的爱人。
夜已经深了,悬挂在天际的明珠散发出盈盈的光,从冥王寝殿的窗户探进一个头,裹着些许夜雾,妆点着窗棂。纳西索斯静静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往办公厅的方向走去。
侍女们已经睡下了,空旷的冥王神殿中,每一个脚步声都显得很重。走廊很长,被明珠照亮,微微泛黄。纳西索斯一直走到办公厅前,踏碎从办公厅里流泻出的灯光,才觉得身体回暖,有了力气。
他敲了敲门,然后探进去一个头。
哈迪斯手捧着公文,闻声向他望来。
“纳西索斯?”
他愣了愣,放下手头的工作,出来迎他。
“你怎么来了?”
纳西索斯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说不出示弱的话。
那个梦让他体验了失去的感觉,他生平从来不怕失去,梦醒时分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被剜掉了一块。他想要自我消化,为了俄耳甫斯的事情他已经在哈迪斯面前“没出息”了一次,他不愿再重复第二次。但他控制不住相见哈迪斯的冲动,他想见他。
他顺应了自己的想法,来寻仍在深夜中办公的冥王。直到看见哈迪斯——会动,会说话,会用温柔的眼神看他,会用关切的语气问话的哈迪斯,他的心才被填满,悠悠落回原处。
预知梦带来的顾虑彻底被冲散,那些都是假的,眼前的男神却是真的。
听哈迪斯又问了一遍,问他来做什么。
纳西索斯想了想,说:“我来陪你。”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梦,那个梦好像预示着什么,但又那么无稽,像个永远不会发生的笑话。纳西索斯决定把它藏在心里。他走进宫殿的时候,没有忽略桌案上那厚厚一叠公文,他的伴侣已经够忙够累了,他没必要用这种荒诞的梦来烦他。
哈迪斯不知道相信了没有,他没有追问,只是抬手,帮纳西索斯理了理睡乱的衣襟。
纳西索斯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亲昵,低头去看脚尖,乖乖任他施为,他给自己描补一句:“睡懵了,忘记整理衣服了。”
哈迪斯的手环过他的肩膀,理好他脖子后面褶皱的衣领,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脸颊:“没事,我帮你。”
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让纳西索斯觉得格外熨帖。
他偏头,“啾”一下吻在哈迪斯的侧脸。
哈迪斯身体后撤,凝视他。
灯光下纳西索斯笑得格外耀目,他毫不害羞,指了指伴侣的脸颊:“这是奖励。”
他又在撩拨他。
哈迪斯头疼,他发现,纳西索斯真的很相信他的自制力。
或许抢婚第一夜发生的事,他已经忘了?
哈迪斯却没忘。
按照他循序渐进的恋爱策略,现在还没有到更进一步的时候,他还要克制。
他垂下眼眸,避开纳西索斯的笑容,手微低,帮他把睡松的腰带重新系好。
窸窸窣窣,是腰带被解开时发出的声音。当纳西索斯发现哈迪斯要碰他的腰带时,他有些莫名的紧张,想退,却又被另一种勇气鼓舞,反而把自己送了上去,交付给哈迪斯。等它重新被系上,他又有些发懵,这好像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他的伴侣,没有欲望么?
虽然纳西索斯来找他不是那个意思,但是看着伴侣神色不变,连手部的动作都依旧平稳,他不知怎么有些不爽了。
他皱眉,捉住冥王流连在他腰际的双手。
哈迪斯手笨,蝴蝶结打的是两个单结,才系了一半。他抬眸,问:“痒?”
嗯,牙痒。
纳西索斯真想生气,然而对上哈迪斯认真专注的眸子,他的气却好像变得软绵绵,风一吹就散。他的伴侣不就是这样?做别的事情都很擅长,唯独在恋爱方面特别笨拙。他对他没有欲望?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藏得太深了,没被他发现罢了!
纳西索斯这么想,缓缓撒开了哈迪斯的手。
他摇头:“不痒。”
又说:“你系的蝴蝶结很好看,把它系完吧,哈迪斯。”
他说话的样子格外诚挚,虽然事实与他说的并不相符,但他觉得他应该给伴侣一个夸夸。他喜欢哈迪斯替他做事,无论是整理衣服,还是系腰带,有一种无言的亲昵在那一举一动中流转,化作汩汩暖流浇灌他的心田。
被哈迪斯收拾好了着装,纳西索斯就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冥王的办公桌旁,支颐看他办公。
“会无聊么?”哈迪斯一目十行地看着公文,问他。
纳西索斯下意识摇摇头,想起哈迪斯看不到他的动作,又换成言语的回答:“不无聊。”
“你累么?”他也投桃报李,对他表示关心。
哈迪斯执起羽毛笔,在公文上写了几个字,他说:“不累。”
原本就习惯了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他确实不累,更何况今天有纳西索斯陪他办公?想到他的伴侣正在等他,冥王陛下原本平静的心湖起了波澜,想要完成工作的心情也变得迫切起来。
终于,一摞公文批完。
哈迪斯唤来猫头鹰,将消息递给米诺斯,让他来取这些批阅过的公文。
一抬眼,就见纳西索斯眼睛亮亮,正望着那只飞走的猫头鹰。
哈迪斯揉了揉额角,发现他的伴侣确实忘性不小。他似乎把上次偷偷爬上猫头鹰的后背,险些从天上摔下来,被他救了并施以“惩罚”的事给忘了。然而哈迪斯没有忘,他还记得纳西索斯坠在他怀里的分量,还记得指尖软弹的触感……
黑眸渐深,哈迪斯垂眸,掩去眸底的欲色:“久等了,纳西索斯。”
纳西索斯收回视线:“没有久等,还好。”
他说这话并不违心,他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但和哈迪斯的相处好像有某种魔力,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他的伴侣,他也乐在其中,完全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也没有一点儿等待的焦虑。
“回去休息吧。”哈迪斯说。
这里的“休息”可不是说他们一起睡在寝殿,他们至今都没有同寝,纳西索斯睡在主殿,而哈迪斯偶尔会去侧殿休息,更多时候他就坐在办公厅,以手支额,小憩一会儿。
纳西索斯一听这话,真有些无奈。
有时候他的伴侣好像很擅长撩动他的情绪,给他带来感动;也有些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说着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做一些很毁气氛的事——他来这里陪他办公,是为了办公结束以后各回各殿?他都不想再和他相处一会儿么!
纳西索斯没有生闷气的习惯,以前就没有,遇上哈迪斯以后更培养不出来这种脾气。他的伴侣有时候实在反应不过来别人的喜怒哀乐,他要是生闷气,十次估计有五次不会被发现,最后的结果铁定是把自己气死。
他干脆指出问题,眼眸明亮,等着哈迪斯的回答。
哈迪斯有些为难,但依旧坚持:“你该睡觉了。”
他自己过着几乎不睡觉的生活,却对伴侣的休息时间这么计较?
纳西索斯抓了抓头发,有些不高兴了:“我不困!”
哈迪斯却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他想起他先前过来的样子,衣装凌乱,可以看得出来得匆忙,应该是没睡好。他伸手,揉碎纳西索斯的棕发,低沉的语气仿佛诱哄:“那我去叫修普诺斯。”
他的本意是好的,想要修普诺斯给他的伴侣筑梦,助他一夜好眠。然而哄劝的方式完全错了,气得纳西索斯的脸颊泛红。
纳西索斯把他的手从自己头上揪下来,放手里重重一捏:“你真是笨死了!”
“?”
哈迪斯从没得到过这样的评价,要是别人给的,他虽然不至于生气,但多半会漠视过去;可是这么评价他的,是他的伴侣,他心爱的纳西索斯。他便用认真的黑眸望他,等着他指正自己的问题,好及时改正。
纳西索斯真是拿他没办法,只能把他拉起来:“我就是想要你陪我,出去走走吧,哈迪斯!”
哈迪斯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来自纳西索斯最直白的话语,总能给他最简单的快乐。
两位男神手牵着手出了冥王神殿,米诺斯躲在墙边,捂住试图“咕咕”叫出声的猫头鹰,等到黑袍的男神走远,才悠悠放开手,在呆愣的猫头鹰脑袋上敲一下,小声训斥:“要做搅气氛的事可别带上我,差点被你害死!”
“咕?”单身千年的猫头鹰歪了歪头,小眼神里充满了迷惑。
是夜,纳西索斯牵着哈迪斯的手,沿着真理平原,走到了繁花盛开的爱丽舍。爱丽舍里的亡魂都睡下了——尽管他们其实并不需要睡眠,但他们很好地保持了做人时的习惯,神明的乐土上一片静谧。
花儿也睡了,小草也睡了,在温柔的“月光”下,它们低垂着脑袋,好像在享受这份悠闲。纳西索斯的心也安宁了,他扬眉,冲哈迪斯笑:“哈迪斯,让我为你吹叶吧,不会割下你头颅的那种。”
在怼人这件事上,他的记忆倒是挺好,当初骂哈迪斯的话,现在想来竟有些好笑。
哈迪斯也想起那时的争锋相对,明明没过去多久的事,却已经被他珍藏在了记忆里,好像酒神狄俄尼索斯酿造的红葡萄酒,沉淀越久,越是香醇。他欣然答应:“我很期待。”
纳西索斯便撒开他的手,去橄榄树上摘一片薄厚适中的树叶。
树有些高,他踮脚去摘,仰头时漫天的银辉都洒在了他的脸上,原本就精致的眉眼更像是被覆上一层薄纱,朦朦胧胧,美得惊人。哈迪斯静静看着,从他的眉毛,眼睛,到嘴唇,再到他伸出衣袖的半截手臂,完全挪不开视线。
摘好了!
纳西索斯挑唇,冲哈迪斯扬了扬手里的树叶。
哈迪斯看着他的笑,好像微凉的夏夜吹起一阵风,带来植物的香气,他的嘴角也跟着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