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迪斯静静站在他的身侧,没有劝阻,也没有协助。他像一座巍峨的山,挡住从纳西索斯背后吹来的凉风,虽然无声,却沉默地相护。
纳西索斯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专注地弹拨着琴弦。梦里,寸草不生的深渊慢慢有一片片嫩芽破土,然后一棵棵小草长了出来,在风里招摇。
是琴音的作用,也是神力的效果。
纳西索斯生长在恩纳,是水泽植物的神明,他能使植物生根发芽。
纳西索斯同样是冥后,他拥有着冥神的力量,能够得到深渊的认同,让水泽植物的神力在这片冥土上起作用。
而他这么做的原因,隐匿在浓雾中的厄洛斯很快便知道了。在他的右脚被绑缚住的时候,他低头看向那些无害但缠人的绿草,不禁轻轻哼笑。
“有趣。”
青草在风中交颈私语,好像在给纳西索斯传递着信息。他的琴声很快停止,抬眸望向厄洛斯所在的方向。
无尽空茫中,他和厄洛斯完成了一次对视。
厄洛斯金色的眼眸流溢着光彩,他活动一下脚腕,那缠绕在他脚踝上的青草便自觉松开了。金色的翅膀在他背后张开,他飞上了天空,留下了一道浅浅的金光。
纳西索斯仰头望去,那道金光已经消失在灰蒙蒙的雾气中。但他没有失落,他很清楚,那是厄洛斯给出的讯息——如果厄洛斯不愿意,他根本没可能捕捉到那一缕金光。
“情|爱神,请您与我相见!”
纳西索斯对着天空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从天空会响荡回来,传进他的耳朵里。
——相见。
——相见。
——相见。
像厄洛斯的回应,更像他坚定的心。
“纳西索斯。”
哈迪斯抓住他的手,稳住他的心情。
忽然,一根金色的羽毛飘飘忽忽,从天空落了下来。纳西索斯伸手去接,那根羽毛好像很清楚自己最后的归宿,乖顺地被风送进他的掌心。
羽毛像雪花似的,触手即化。
纳西索斯一愣,下意识收拢手指,耳畔忽然响起一把悦耳的男声,仿佛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边:“没到时间,你且等着。”
这是厄洛斯第一次给出回应。
纳西索斯不是能等的脾气,但是此刻,他觉得自己不是不能等,爱情箭的神力即将解除,从此,他只被自己的感情支配。
他看向哈迪斯:“你听见了么,哈迪斯。”
哈迪斯点头。
他又问:“你对自己有信心么?”
哈迪斯没有再用点头来回应,他声音低沉,十分笃定:“有。”
那就足够了。
金色的流光从纳西索斯的指尖流泻,他没有再去捉它。有些东西,再怎么用力也捉不住;还有一些东西,不用伸手去捉,就在他的心里。
他笑,眉眼生动。
他不怕。
纳西索斯从梦中悠悠转醒,就听见睡神修普诺斯的声音:“冥王陛下,冥后殿下——”
他只是呼唤他们的尊称,然后没有了下文。然而淡淡的笑意在他眼底漾开,他掩藏在心底的担忧也被放了下来。细心的他早在两位神祗转醒的时候,就仔细留意着他们的表情,见他们没有愁容,眉宇间甚至有几分轻松,便没了顾虑。
“冥王陛下,您在梦境之中是否有所收获?”
他问,以便确定自己有没有必要去请求母神大人,从创世的黑夜女神倪克斯那里,求一个见到情|爱神厄洛斯的机会。
哈迪斯摇头,否决了修普诺斯的提议。
他告诉他:“我们没有见到情|爱神,但是我们得到了他的回应。他让我们等待,想必不久的将来会有回音。”
修普诺斯愿意相信,情|爱神会是一位守信的神明。他为两位男神高兴:“那太好了!”
正说话间,猫头鹰带着米诺斯走了进来。米诺斯的手里捧着一摞公文,远远听见修普诺斯的声音,连忙接腔:“嘿,修普诺斯,我的好兄弟,不要在那里赞叹,你要是能帮我接一下这摞文件,那才是真的太好了!”
修普诺斯无言,没见过比米诺斯更管不住嘴的男神。但他还是迎了上去,替米诺斯分担了一叠文件。
两摞文件被修普诺斯整整齐齐地码好,米诺斯则快步走到冥王的面前,挑拣出自己无法决定的公务,向冥界最高的主宰汇报。
他昨夜就捧着几本公文来找过冥王,结果扑了个空。还以为今天也要无功而返,没想到他们的陛下到底闲不住,又主动来了办公厅!
米诺斯望着哈迪斯,不由钦佩。他想,真不愧是他们的王,这责任心真的太强了!抢婚的时候不休假,追爱的时候不休假,好不容易他们这些下属给他放个假,他还惦记着冥界的公事。这要换做是他,早躲没边了。
米诺斯并不知晓,今天冥王决定办公,还是冥后劝的。要论事业心,哈迪斯的事业心已经被纳西索斯磨得差不多了,纳西索斯的事业心却在熊熊燃烧。也是奇怪。
虽然比起办公,哈迪斯更想好好陪着他的冥后,但是公务递到了他的面前,他也不会视若无睹。他手捧公文,看向纳西索斯:“纳西索斯,能给我换一束鲜花么?”
这是给他派任务呢。
纳西索斯睨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点头。
……他才不会承认,其实他挺想呆在这里。
于是,哈迪斯跟米诺斯讨论着公文,纳西索斯则捧起花瓶,取出那束即将枯萎的水仙花,用神力将它化成灰烬。
换一束什么花呢?
纳西索斯思忖着,准备去爱丽舍看看。
哈迪斯留意着他的动静,在和米诺斯交谈的间隙递给修普诺斯一个眼神。修普诺斯何等敏锐,立马拦住纳西索斯:“冥后殿下,如果您要去爱丽舍采摘鲜花,我愿意为您代办,我正好有口信要送到塔纳托斯那里。”
纳西索斯不想麻烦他,却招架不住他的坚持,只能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修普诺斯领命出去,纳西索斯无事可做,便走到书架前,随手翻开一本诗集。诗是缪斯女神编的,光明神阿波罗曾经将它们广泛传播。
纳西索斯只是随手一翻,就翻到了一首情诗。
那情诗句句动人,字里行间都是绵绵情意,只是默读就让纳西索斯一阵脸热。
他的手指微微收拢,睫毛颤了颤,想要合上书,到底没合上,反而鬼使神差地动用神力化出一片红玫瑰花瓣,悄悄夹|进书页间。
修普诺斯很快就回来了,他带回来大束的荼蘼花。小小的白花散落在绿叶间,好像一只只小眼睛。好看是好看,但是荼蘼花怎么看都不像是插花瓶的花吧?
纳西索斯自然不会在修普诺斯面前表现挑剔,他状似不经意地放下手里的诗集,就放在哈迪斯的桌上,然后迎上去,接过那捧荼蘼花,把它插|进瓶中。
荼蘼花本来是春末开放,但是到了冥界,它的花期就变得无序了。纳西索斯本来想不明白修普诺斯怎么会选这种花,等到芳香满怀,突然觉得很不错。这花香味怡人,确实让人喜欢。
他把那一枝枝白花侍弄好,那边哈迪斯也忙完了公务,遣退了修普诺斯和米诺斯,缓缓走到他的身后,将他拥入怀中。
“纳西索斯。”
他将头抵在他的肩上,低沉的声音仿佛喟叹。
纳西索斯觉得有点痒,哈迪斯湿热的呼吸扑在他的脖颈上,又有种说不出的撩人。他歪头去躲哈迪斯呼出的热气,然而无济于事。
他的声音变得紧绷,微微发颤,仍然装得若无其事:“怎么,今天只处理了几本公文,就让冥王陛下犯困了?”
哈迪斯在他脸颊蹭了蹭,十分亲昵的姿态:“不困,只是想抱抱你。”
他总是这么诚实,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撩人。
纳西索斯抿紧嘴唇,有些不快。
他伸手去推哈迪斯,反而被抱得更紧。
“纳西索斯,乖,让我抱抱。”
纳西索斯不自然地蜷起脚趾,那一刻,他怀疑有什么操纵了他,他猛然挣开哈迪斯的怀抱,将人狠狠制住,咬住他的嘴唇。
“想抱我,就去床上。”
漆黑的眼眸变得更加幽深,哈迪斯顾不上被咬破的嘴唇,将他打横抱起,嗓音微哑:“如你所愿。”
这是一场暴风,几乎要把海上的船只掀翻;又是一场暴雨,要把枝头的鲜花悉数打落。纳西索斯在风雨飘摇中,只能紧紧攀住他唯一的依靠,兑现他自己放出的“狠话”。
折腾了大半夜,哈迪斯终于放过他。
他的声音已经破碎,意识模糊,发现哈迪斯在用神力给他清洗身体,他毫无芥蒂地往伴侣的怀里靠去,低声喃喃:“哈迪斯,我爱你。”
哈迪斯的吻落在他的唇上,低低“嗯”了一声。
“纳西索斯,我也爱你。”
这不是纳西索斯和哈迪斯度过的最美好的夜晚,但他衷心地希望,这一夜不要醒来。
——不要醒来。
——永远不要醒来。
——不要让他面对冷面的冥王。
——还有……那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
纳西索斯拥被坐起,他身上的红痕一个未消,那样炽烈地燃烧着。哈迪斯往常会低头,吻他身上的吻痕,加深它们的颜色。但他这次没有那样做。
他揉着自己的额角,眉头紧锁,显得疏冷,不近人情。
“纳西索斯。”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只是少了情深。
纳西索斯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着,他低低“嗯”了一声。
往常这个时候,哈迪斯会捉起他的手,在他的指尖轻吻。
——没有。
还有互道早安的环节。
——也没有。
有的只是无声蔓延的冷漠。
他的心就在这冷漠中不停下坠,下坠,在哈迪斯再次开口的时候,坠进了冰冷的大海:“你曾经说过,如果我对你的爱确实来自金箭,解除神力以后……”
好奇怪。
为什么大海里也会传出人声?
那声音那样熟悉,像极了他的伴侣——主宰冥界的哈迪斯。
但他不是。
不是他的伴侣。
他的伴侣,他的哈迪斯不会说这样的话。
那个深爱着他的男神,对他情根深种的冥王,就这样随着爱情神箭的神力消散,彻底消失在了这具让他熟悉又陌生的躯壳里了?
纳西索斯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插满了小孔,冰冷的海水不断灌入,让它变得沉甸甸,一直下坠,不断下坠,要坠进海底的裂缝,被巨怪吞吃下肚。
他想起情|爱神厄洛斯说的“时间没到”。
现在是到时间了么?
他要把那份爱情收回了么?
纳西索斯想说“不要”,哈迪斯努力向他走了那么多步,做出那么多的努力,才有了他们的今天。他舍不得把他们的感情放下,用轻飘飘一个“好”字结束一切。
但是他想,是他告诉哈迪斯,他们之间需要一份尊重。
哈迪斯给了他足够的尊重。
他有什么理由不尊重哈迪斯的想法?
被金箭操控了爱情,强掳一个男神成为自己的冥后,好不容易解除神力,还要被他纠缠,哈迪斯会是什么想法?
他大概不会多说什么,他总是沉默,不爱表达自己的好恶。
但是他最讲原则,他绝不可能勉强自己。
纳西索斯想到这里,觉得有些难堪。曾经华美的长袍布满了虱子,浪漫的爱情成了勉强。他不舍得,但他不能不舍。他压抑住去牵哈迪斯手的冲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是,我说过。”
“如果你不爱我,我会离开。”
他的声音颤抖,胸腔不断起伏,好像下一刻就要窒息。但在窒息以前,他必须给出承诺:“我会,让一切复原。”
纳西索斯说着,手指一点点收拢,直到指节绷得惨白。他的脸色也是惨白的,白煞煞的唇瓣勾起一抹没有意义的笑容。
反复承诺了那么多次,终究抵不过神力的消逝。
原来……他从来没有爱过。
满室的荼蘼花香中,他做了那样漫长又靡丽的一个梦。
现在,梦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荼蘼花的花语是:末路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