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修此来自然有原因。
前世魏蛟驾崩要更早,也没有把魏昭和魏琏分别派出去这一着,因为他一直属意的就是让长孙即位,只是按捺在了心中。
这一世魏蛟却开始考虑起了他的三子,即使心依然偏向魏昭,也足够让傅文修惊讶。他查探之下才得知,原来是荀温在暗中给魏琏出谋划策,使其也入了魏蛟的眼。
荀温是个变数,傅文修承认这点,是以对魏蛟活得稍微长了几月也就没有太怀疑。
棘手的是,他现在无法再确定魏蛟到底何时离世。即便曾顺势有过些许小动作,但他并不能保证那些真正影响到了魏蛟。
当初魏蛟驾崩后,侍官立刻拿出了圣旨指明传位皇长孙,文夫人亦有口谕。
魏蛟应该从没料到自己会突然离世,所以在这之前迟迟未立储,只隐约流露出了那么点意思。
正是因此,魏琏一直对皇位抱有希望。
那道突然的圣旨拿出后,老三魏琏和老四魏锦都十分不满,甚至大闹了一场后愤而离开临安,分别带走了自己手下的兵力,以致魏昭即位后一时难以平复凉城dòng • luàn和其余地区的雪灾,不得不依仗魏蛟曾经的好友兄弟,其中就包括傅氏。
现如今许多事都推后发生,势态也有变化,傅文修的布置必须重新谋划。
他也不知这变化是好是坏,不过心中倒无担忧。重活一世,傅文修本人对皇位的兴趣并不大,他尝过了那种万人之上的滋味,也了解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快意,于他来说都不过尔尔,自然兴致缺缺。
如今还能照旧行事,全为父兄罢了。只要避过父兄双亡的那次意外,他就无需再登上那个位置。
“静安。”傅徳转动了下腕间佛珠,忽然道,“圣人和皇后三日未露面的消息,诚王和安王那边可知晓?”
他指的是魏柏和魏锦。
傅文修在这几方都安插了人手,闻言一笑,“知晓又如何?老二性直木讷,这边说了身体抱恙不见人,他就绝不会强闯。老四那边就算有所怀疑,为防落人口实,也绝不会轻易出手。”
傅徳也笑,“说得是。”
其他隐约有所察觉的人都当是圣人病重不能见人,但傅徳父子却同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魏蛟有没有可能……已经驾崩了?
这个可能性着实不小。毕竟如今最有可能即位的两个人都不在临安,这时候若传出消息,临安城又将是一场动荡。
两人谁都有可能小觑,最不会小瞧的就是文夫人。在他们看来,如果魏蛟真的出了事,那么如今在这筹谋支撑的,定然是文夫人无疑。
所以,在被宫人引领入内,隔着重重帘幔听见的却是阿悦的声音时,父子两人都略有诧异。
傅徳隐晦地瞥了眼儿子,他从长子那儿得知,静安对这位小翁主尤其感兴趣,曾经还动过把人偷偷弄到身边的想法。
幸而傅文修还按捺得住,并没有急于出声,而是老老实实地等父亲先开口。
小翁主清脆道:“阿翁身体不适不便接见,广平侯和都尉有什么事,就直接呈禀罢。”
里面隐约传出压低的咳嗽,傅徳侧耳认真听了会儿,无法分辨出是不是老友魏蛟,便高声道:“陛下,我们甚么交情,难道我还会在乎你这点小病么!就是当真传给了我,不过也是我们兄弟共患难罢了!”
他目光灼灼,几乎要燃穿眼前的帘幔,想看清背后坐的到底是谁。
再度咳了声,帘幔后似乎响起了几句低声谈论,间或有小翁主不大高兴的嘟囔声,傅徳听见老友沉沉笑道:“傅老弟,并非我不见你,而是我家小乖乖不高兴,实在不允我见人啊!太医令我静养,不得见风,她便将太医的话奉为圣旨,这两日连榻都不让我下,更妨说议事了。”
如此长的话,除去慢了些,其声音和语调抑扬顿挫都和魏蛟一模一样,即使傅徳再仔细辨认,也无法说这不是魏蛟本人。
最重要的是,圣人宠爱溧阳翁主尽皆知,这话也实在挑不出任何不对。以傅徳对魏蛟的了解,他的确能被这位小翁主管住。
他半信半疑,“倒并非一定要议事,只是多日不见,我们几人都担心得很,陛下身体无大碍,我等就放心了。”
魏蛟声音略显低沉,“倒使你们伤神了,可惜前几日酒没喝尽兴,等这次过后,我定要再痛饮三大坛。”
傅徳怀疑又消一层,“说起来,皇后嫂嫂呢?怎不见她人影。”
“喔,她连日照看我,未阖过眼,被我着人押去休息了。我病也就病了,可不能连累她。”
傅徳笑,“皇后嫂嫂重情重义,得妻如此夫复何求,陛下好福气啊。”
里头也跟着笑两声,随后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傅徳听到一阵窸窣声,有个小小的身影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
是那位小翁主。
她递来几本奏章,魏蛟适时出声道:“你前日呈的奏章我未仔细看,昨日又看一眼你们几人的,才知发生了这种变故。邱子的母亲便好生安葬罢,你把他接去府中养着也好,他父亲虽有大过,但已以命相抵,不必再牵连子孙了。”
傅徳朗声应是,二人隔着帘幔还是慢慢开始谈了起来。
他们谈话期间,小翁主依旧站在这儿,像是随时等候吩咐的模样。
傅文修眯眼瞧她,见阿悦今日梳了个新发髻,两条小辫儿显得灵动活泼,小金铃更是点睛之饰。
他感觉从没见过显得这样有活力的阿悦。
实在忍不住手痒,傅文修不仅没记住上次的教训,还直接未打招呼就上前一步撸了把那毛绒绒的小辫儿。
“傅都尉。”他的手被啪一声打掉,小翁主绷着脸凶巴巴看来,“我敬你为长,唤你一声叔父,却也不是能随意任你冒犯的!”
说这话时她下颌高高仰起,像是趾高气昂的小孔雀,神态高傲极了。
发间的小金铃跟着叮铃铃作响,将她气呼呼的模样也衬得有十二分的可爱。
傅文修不禁想,莫非是觉得有最宠自己的阿翁在身边,所以这么胆大肆意么?竟能够直接数落他的不是了。
这和他所了解的阿悦略有不同,毕竟前世他真正认识她时,魏蛟早已不在人世。
再者,如果魏蛟此时当真病重或者已经不在人世,阿悦应当不可能有这样好的神态。
她还是个孩子,即便聪慧些,也不可能这么会伪装。
不待傅文修再仔细观察面前人的模样神情,傅徳已经听到这动静,并斥责他道:“在陛下和翁主面前怎么如此失礼!”
傅文修顿了下,慢慢悠悠道:“是叔父的不是,下次定携重礼来给翁主赔罪。”
显然,这个没诚意的回答得不到任何谅解。小翁主气鼓鼓地各瞧了这父子二人一眼,一溜烟就跑入帘内,应当是找阿翁寻安慰去了。
傅徳摇摇头,这小丫头真是被魏蛟宠得太过了。
已问了这么多,傅徳着实不好再过多停留。他此来也就是为打探虚实的,如今魏蛟没事,只是抱病在榻而已,他可不好留下个故意影响陛下养病的名声。
傅文修亦随之离开。
在他们脚步终于迈出这座宫殿的刹那,阿悦像是被取下发条的木偶,浑身瞬间僵住,手心早已被汗濡湿,以致现在衣袖都是湿淋淋的。
她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有这种瞒天过海的本事,能够当着傅氏父子的面镇定自若地演戏。
就在两刻钟前,她还在因为阿翁突然的离世而难受无措到几乎昏厥,却不知是哪来的力量,支撑着她冷静地站在这里,并按照宁彧的话一步步动作。
当时她的面前是无声示意教导她的宁彧,而身后……是无声无息躺着的魏蛟。
阿悦双足像灌了铅,极缓地迈开步伐,欲往床榻走去,却又顿住。
她不想在宁彧面前落泪。
倏得转过头,阿悦轻声问,“宁大郎刚才的声音……?”
“幼时曾因兴趣学过口技,没想到今日竟真的能派上用场。”宁彧松了松领口,显然也有些紧张,不过终究比阿悦更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