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后寒衣节,进了十月中旬渐地寒了起来,连着几日溟濛天,忽一夜洒洒飞飞,从黑如墨的天幕飘下碎玉乱琼,下的并不密,北风冻伤了庭前一簇簇寒菊和倭菊,淡紫金黄一夕萧瑟,抱香傲枝,唯一缕残蕊似昨。
晨起雪已罢了,琉瓦画檐上薄薄的白,各宫烧起了地龙,忙着熏熨过冬的皮草。
女子身着富丽八达晕大衫,齐腰百鸟裙,围着团花攒枝帔子,对着大妆镜梳妆,宫人们从外头进来,捧着三盆冒了苞的腊梅。“娘娘,就开了三盆,都给我们抢过来了,淑妃和林顺仪的人晚了一步,气得直呛人,花卉局的正和她们说情呢。”
女子往发间加了一支花钗,吐出口胭纸,又拿起黛石描眉,得意地道:“早料到她们也会把心思动到梅花上,现在这时节,还有什么能吸引皇上的目光,从淮南回来,国事繁忙,除了去过含章殿几次,重阳节去了皇后那儿一次,旁的连门都未踏过,林纯涵那贱人生了个公主,如意算盘打错了,可恨她也进了九嫔,住进了比本宫这儿更豪华的思华殿,哼,惯是会扮柔弱的。本宫才是九嫔之首,改日要好好挫磨挫磨她。”
稍后传话的内监回来了。
期待地问:“怎样,陛下来吗?”
内监躬着背,支支吾吾:“陛下......去了户部,奴才等了半晌,陛下回来便处理公务去了,副总管出来说,已告知了宫闱局,今夜顺仪娘娘召至昌明殿侍寝。”
女子狠咬银牙:“狗奴才!你没说本宫殿里的梅花早开了吗!”
内监瑟瑟道:“奴才怎敢隐瞒,副总管说,陛下问您,今日可过了百日祭,您母亲亡灵不远,热孝当前,缞麻在身,怎可承欢侍驾?岂非鸮鸟生翼,忘恩负义。”
女子听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继而悲戚道:“本宫若守孝一年岂非彻底失宠了,娘啊,您怎么这时候去了......”捏着帕子哭了会儿,忽想起什么来,用力切齿,唇瓣猩红如血,衬的白牙森森。“都是邢家那群天杀的害的,我家也没落了,我娘头尸分离,死的太惨了,囚囊的邢铁匠,本宫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擦擦泪问宫女:“贤妃那贱人呢?”
宫女道:“还在弘贤殿软禁着呀,听说陛下回来差了小梁子和丁嬷嬷亲去监视,每日记录一举一动,不过一应份例还照以前的,口谕内侍省和六尚局,不得慢待贤妃娘娘。”
女子怒拍案几:“本宫和邢家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本宫要姓邢的血债血偿!
西南战事弭,全线鸣金收兵,川蜀大道上,邢胤焜和三个庶弟披枷带锁架在囚车里,剑南军干将勇将已在淮南事变葬身玄晖门,余下的皆是衰庸阘懦,邢家兵器占了上风,没了邢全,便如抽了脊拔了牙的猛兽,仗虽打的不轻松,却很顺利,活俘一百三十二名将官,兵卒无数,邢家老少妇孺三十八口,被押在囚车里,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驰往中京帝都,如待罪的羔羊,绝望地等待斧钺。
下元节皇帝銮驾出宫,上太庙大祭。
水官解厄之辰,百名道者科礁祀典,为国祈福禳灾。
皇帝祭祀罢,銮仪转去了皇陵,走了一日半才到,对太.祖、太宗、先帝仁宗叩首稽礼,最后跪在享殿,对着元和皇帝的画像和灵位:“父皇,天清日晏,宗庙安稳了。”
儿子定不负誓言,守护这片锦绣山河,披肝沥胆,燃尽自己方休。
回来已是第四日午晌,刚至昌明殿,未下辇,看见小梁子和丁嬷嬷站在殿外,面色焦炙,他一向警惕很高,便知有事了,蹙眉问道:“弘贤殿出事了?不是告诉过你们,没朕的口谕,不论何事,谁也不许动贤妃!”
两个奴才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奴才该死,是弘贤殿两个宫女不满贤妃娘娘苛待,到太后那儿出首,说贤妃娘娘的保姆沅嬷嬷多年来私下诅咒太后,还缝制了布偶人,贴了生辰八字,扎满银针,就缝在枕心里,太后当即派了人来搜,果然就搜出来了,沅嬷嬷自是百口难辩,太后让拿人到宫正司审问,贤妃娘娘抵死不肯,挥着钢鞭打伤了很多内宦,太后气极了,叫了羽林进来,贤妃发了疯一般,全把人打退了,还重伤了好多个,太后要废了贤妃娘娘,沅嬷嬷见状,便招认了,说娘娘不知情,全是自己一人所为,不满太后日久,说完便一头触了柱,当时就断了鼻息。”
皇帝呼吸加重,问:“贤妃此刻怎样了?”
丁嬷嬷颤声答:“太后下了懿旨,将娘娘废为了庶人,娘娘抱着沅嬷嬷的尸首不肯不撒开,抱了一天一夜,是皇后和宸妃娘娘来劝,劝了一天一夜,才松开的,娘娘的样子像傻了一样,奴婢瞧着,可怜极了。”
小梁子也道:“太后让人把娘娘关进诏狱,奴才反复说了陛下的谕旨,才被换到了宫正司暗室,听闻娘娘已不饮不食两日了。”
皇帝拧着眉峰,怒声道:“立刻传朕口谕,将贤妃送回弘贤殿,六宫诸人谁敢再龃龉,削足断首!”
“喏。”
长长的宫巷,一曲一个折。
一道道的垂花门,雕楹玉舄。
重垣叠锁的琼楼金阙,阳光照耀下,光彩瑰丽,华美无限。
女子身披甲胄戎装,头发像男人一样束了个髻。
一路上,鞭子左右翻飞,飒飒响,挡她的内侍监纷纷倒在两旁。
她想起了父亲。
起初只是河东一个无名铁匠,蒙蒙撞撞做了一军统帅,镇守在藩地,对操兵布战一窍不通,成日惶恐无措,让幕府师爷念兵书来听,常常听到一半便睡着了,呼噜震天。
敕封没两年开国皇帝便驾崩了,继位的是第三子,年号至德,底下的将官都统多是早年跟着打天下的兵痞和绺子,或前朝诸侯降服,大是不服气,果然,第二年爆发了叛乱,十几个军阀割地为据,自封为王,组成联军,围攻中京,至德皇帝能依靠的只有中京禁卫和三万守备军,还有远方几个立足未稳的节度使。父亲接了密旨与齐州联军对峙,对方兵精将勇,数量倍于我军,父亲吃了几场大败仗,望着战场上不断抬下来的年轻尸首,痛心疾首,几乎要拔刀自刎,猛然间他脑中回响两军交战,兵器碰磨的声音,发现对方的兵器有纰漏,他自襁褓中便听着那叮叮当当的锻铁声长大,从会走路就踩着杌子打锻,几成生,几成熟,几分火候,多少下锻,一听就知道,当夜便开了火膛,亲手将前锋的兵器重锻了一遍,加上祖传的方子,手都打出了血,身上肉皮烧的半熟了一般。第二日开打,亲自黑着一张面皮上阵,士气陡然大震,敌军惊奇的发现,对方前锋的掉刀和长.矛破铠甲如切豆腐,一个招子下来直接肠子淌了出来,剩余的吓傻了,不敢往前冲锋,战阵大乱,我军变守为攻,连下两城,父亲越战越勇,渐渐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带兵方略,也学会了看布防图,学会了虎翼阵法,越来越有了胆魄,磨砺的老辣了起来,全军的兵器一可挡三,敌军直如吓破了胆,连战连败,当年十月,齐州残孽逃往了深山落草为寇,父亲领着铁骑,与慕容叔父两面夹击,解了中京之困,之后长达十一年的平叛,屡屡立下了奇功,被至德皇帝嘉奖赞赏,世人口中的“铁匠”变成了一员“虎将”。
至德十一年海上倭人进犯,父亲不善水战,便佯败诱他们入陆,然后让贼寇见识了阎王的刀和矢有多锋锐凶猛,倭人们吓得丢盔卸甲,登上船乘浪遁了。
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已是四十五岁高龄。
前头的姊妹兄弟,只有两个庶出的哥哥活了下来。
算命瞎子说父亲命中克妻,未发达之前便已死了两房,或难产,或急病暴卒,之后像是陷入了某种诅咒,妻和妾皆活不过三五载,正妻死了五房,小妾死了九个,她的母亲是第六任续弦夫人,不出所料,难产,孩儿一落地便断气了,所幸小婴儿顽强的活了下来,父亲珍爱的如金如宝,白天抱着逗弄,夜里摇晃哄睡,病了恨不得割了肉来煎药,为了孩儿不受委屈也没再续娶。
幼时坐在父亲肩头巡视军营,巡视一半呼呼睡在了肩头,父亲就那么背着,手臂酸了麻了也舍不得放下来。
八岁那年叔父的长女出嫁,父亲去剑南吃喜酒,回来抱着她大哭,说将来嬿嬿嫁人岂不是活活摘心挖肝,后来听说堂姐在婆家受了委屈,被姐夫扇耳光子了,父亲怒的摔了茶杯,直骂畜生。
思来想去,便让她习武,女儿家到底不适合舞刀弄枪,选了节鞭,找了军中一个世代习武的上将来教授,亲手为她锻制一条精钢鞭,端着茶水巾帕守在旁边,监督她苦练。
父亲说,将来若夫婿欺负你,爹爹不在身边,便用这鞭子抽他。
抽他!
昌明殿外,一众殿前司侍卫拦在了面前,表情顿时警戒起来,鞭起鞭落,风旋电掣,如霹雳,如光闪,鞭子打在长戟上,迸发出响烈的火星。
女子眼神冷厉,眉角眼梢皆是英锐之气,鹰瞵鹗视,羽林卫招架的十分吃力。
小柱子出来传口谕:“陛下说了,不得伤了贤妃娘娘分毫。”
羽林卫愈发缩手缩脚,只守不攻,很快被缠走了刀戟,一个横扫秋叶,倒下一大片,更多的明金铠甲从远处奔来:“护驾!护驾!......”
小柱子再次出来:“陛下口谕,放贤妃娘娘入殿。”
羽林将石浚齐大慌:“不可啊!”
小柱子道:“陛下说了,全部退后,否则以抗旨罪论处!”
羽林卫战战惶惶地列战殿门两侧,让出大道。
从前来侍寝,下了软轿皆是走的西侧门,直入西寝殿,他时常还在东侧殿处理事务,或批阅奏疏,或与官员们夜议,她等的无聊,又不敢自己先睡,便玩手指,玩腻了四下悄悄寻摸小玩意儿,釉盘里的枣子、贡果,有时还会忍不住吃一个,他这儿的东西都是摆出来看样子的,从来也没见他吃过,有一次啃一个又大又红的石榴,吃到一半他过来了,她吓得手忙脚乱,将剩下的一半塞进了锦被,原想他去沐浴的时候再吃完,谁想他似是很累了,被宫娥们围簇着更换了寝衣,捏着额角直接坐在了卧榻上,结果……
他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干净到让人害怕,见不得禽兽毛发,所以各宫无人敢养宠物,听闻夏天身上多了汗便要立刻沐浴,一刻也耐不得汗腻。
那次却没生气,笑了笑,像个长辈一般说:“你怎么像个孩子,以后不用躲躲藏藏的,朕又不是老虎,吃完了记得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