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为目光一滞,继而五指化爪,灵力汹涌而出,直接将其捏得粉碎,水镜之下此人本体却只是一根干枯的桃花枝,倏忽间便化作齑粉消散。
自枯枝中冒出一阵流光直蹿向长生崖,宁不为欲追,却听冯子章大声道:“前辈小心背后!”
宁不为猛地转身,正好接住一剑。
陈子楚执剑冷笑道:“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单看此人周身这浓郁的邪气,都快将十三峰溢满了。
“冯子章,你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就是你非要带回来的人!”吴子宋怒喝道:“怕不是带回来了个魔头!”
话音刚落,宁不为长袖一扬,两个人就被掀飞了出去,而后重重撞在了树上。
冯子章自然察觉出这森然鬼气,毕竟他现在还被一只巨大的骷髅禁锢住手脚动弹不得。
护山阵一百零八道阵阵相辅相成,牵一线而动全身,陈子楚贸然出手,又有吴子宋暴露位置,整个大阵便暴露在了宁不为眼前。
他一手掐诀一手破阵,一百零八道护山大阵被四处流窜的黑雾冲得七零八落,阵中的内门弟子皆是心神重创,像下饺子一样纷纷跌落在了地上,生死不知。
“前辈!”冯子章喊了他一声,但是宁不为置若罔闻,径直飞向了断肠崖的方向。
——
断肠崖上,闻鹤深察觉到有人来,立刻封闭了闻在野的五感。
他看着身受重创的残魂,厌恶地皱起眉,“你怎么出来了?”
“我不过是去传句话罢了。”无数桃花瓣瞬间凝固成一个人形,露出渡鹿那张阴郁的脸来,他桀桀怪笑道:“若不是宁不为一直带着四季堂的那个小丫头,我还真接近不了他。”
“附魂这种不入流的下作手段。”闻鹤深冷嗤道:“你何必多此一举?”
“若真要说多此一举,怕不是你非要把一具尸体复活。”渡鹿看向行动迟缓的闻在野,咧了咧嘴,“三魂七魄硬凑出来的行尸走肉——呃!”
闻鹤深掐住他的脖子,慢条斯理道:“什么时候我做事也轮得到你来插手了?好好一出戏平白被你搅了兴致,我答应收留你,可没答应不杀你。”
“我早就死过一次了,不过是再死一次。”渡鹿整个人倏然散落出无数桃花瓣从闻鹤深掌心溜走,又重新凝固成人形,只是这次站得离他远了一些,“就算如此,也非得让我们小公子看看宁行远是个什么人才行。”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关心。”闻鹤深冷声道:“你那回春阵还不如那妖藤的回春阵好使,兄长的肉身已死五百年,承载不了他的神魂,我要玲珑骨。”
渡鹿笑道:“当时在临江城外你若是没察觉到玲珑骨的气息,会同意你那小徒弟将宁不为带回来?玲珑骨就是他怀里那小娃娃,炼化了就是。”
闻鹤深皱起了眉。
“得了吧闻长老。”渡鹿嗤笑一声:“你现在又何必装出这幅假仁假义的模样?”
“你将闻在野封在冰棺之中五百年,日日精心修复着他的残魂,还挑选了这么多和他生辰八字相合的孩子做徒弟,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自己心里清楚。”渡鹿脸上的笑容很是愉悦,“闻在野身体里的这块朱雀刀碎片不过是让他提前醒过来,你若真想把他留在这世上,须得用玲珑骨塑他骨肉,再用你那一百零八个好徒弟祭阵补他残魂——”
“十七州都道闻鹤深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是世间少有的正直刚毅之人。”渡鹿大声笑道:“好一个正直刚毅!”
闻鹤深眼中杀意毕现,渡鹿却并不畏惧,甚至有些即将得尝所愿的兴奋。
忽而狂风大作,周身煞气四溢的宁不为落在了断肠崖上。
“果然是你,渡鹿。”宁不为看着面前半人半鬼的渡鹿,厌恶道:“晏兰佩就不该用回春阵多管闲事。”
复活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也就罢了,竟让渡鹿也留了一线生机。
岂料渡鹿听见他这话却勃然大怒,“我能活下来全靠我自己学会的回春阵!”
宁不为嗤笑道:“就凭你?”
话音里的轻蔑让渡鹿气得几乎要失去理智,他指着旁边的闻在野道:“他也是我复活的!”
五感尽失的闻在野安静地站在断肠崖边,没有呼吸,动作迟缓,面色惨白。
闻鹤深见宁不为来,直接恢复了闻在野的五感,站在他身边道:“兄长,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救回来的宁乘风——”
“现在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宁不为。”
方才在水镜之中邪煞尽露的人出现在面前,闻在野不可置信地看着宁不为,“乘风?”
宁不为唇角下压,保持着沉默,体内的灵力正在飞速流失,他却不想动手。
闻鹤深却不依不饶,目光紧紧盯着闻在野,“你想起来了对不对?当年你也跟那个蠢货冯子章一样!拿了腰牌去救他!你们被人围困,他宁乘风就那么金贵,非要你豁出性命去护他!”
无数画面如同潮水般涌进脑海,闻在野崩溃地抱住头,双眼通红,“别说了……你别说了……”
“我偏要说!”闻鹤深抓住少年苍白纤细的脖颈,逼着他看向宁不为,咬牙切齿道:“你抛下师父和我,为了你的朋友,死了!!你死了你知不知道!?”
闻在野浑身都在颤抖,“不是的,我没有要抛下你和师父……”
声音椎心泣血,眼睛却依旧空洞无神,流不出半滴眼泪。
“闻在野,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谁!?”闻鹤深神情阴鸷,步步紧逼。
“够了!”宁不为冷喝一声,朱雀碎刀猛地袭向闻鹤深禁锢着闻在野的手臂,“你看不出来他不想听吗!”
献风剑出,浑厚的灵力挡住了朱雀碎刀,闻鹤深沉声道:“这话轮得到你来说吗?你怎么不想想是谁害他成了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宁不为倏然噤声。
闻鹤深见状讽刺一笑,“原来你也知道是你害的!”
献风剑猛地冲向宁不为,宁不为却只是格挡并不进攻,很快就被逼得步步后退。
闻鹤深逼至他跟前,脸上满是厌恶,“宁乘风!你若还有半分愧意,就将玲珑骨交出来!让我兄长彻底复活!这是你欠他的!”
衣襟里窝着的宁修动了一下,却很乖巧地没有出声。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看着闻鹤深,冷声道:“我欠他一条命,但是不欠你的。”
“那你就还给他!”
献风剑如其名,迅疾如风,重若千钧,破开宁不为的朱雀碎刀,轰然斩下。
却见刹那天地间风云骤变,滚滚黑雾自朱雀碎片中倾泻而出,无数白骨积聚成厚重的屏障,硬是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数不清的白骨碎裂一地,又重新聚集,厉鬼哭啸,不绝于耳。
灵力即将耗尽,自识海处传来一阵剧痛,刚被修复好不久的丹田外部又多了几处裂痕,隐隐有碎裂之势。
宁不为抽空想道,真是可惜了那位仙子的好手艺,幸好不用再见,否则对方定要恼他。
看出宁不为力竭,在一旁观战的渡鹿再也按捺不住,飞身而上直冲宁不为前襟中的宁修而去。
“找死!”宁不为手腕一翻,沉寂许久的朱雀刀柄终于重见天日,比之前浓郁百倍的黑雾瞬间将渡鹿席卷入内。
无数厉鬼幽魂禁锢住渡鹿的残魂,生生将他从那花瓣枯枝凝聚成的人形中拉扯出来,尖叫着笑闹着,将惊恐的渡鹿残魂封印进了刀柄之中。
然而这一下也让宁不为所剩不多的灵力彻底用尽,无数骷髅厉鬼纷纷偃旗息鼓归于寂静,笼罩在十三峰上空的邪煞之气顿时一空。
献风剑裹挟着浓烈的灵力劈下,他只来得及护住怀里的宁修,竭力往旁边一滚,动作到底是慢了几分,闻鹤深乘胜追击,一剑往他咽喉刺去。
赤色血符被宁不为紧紧攥在掌心,却迟迟没有应敌,谁料献风剑停在了半空。
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握住了剑身,暗绿色的血液滴滴答答落在了尘土里,周围散发着一阵奇异的香味。
宁不为和闻鹤深齐齐愣住。
那只手的主人后背挺直,站在一片狼藉的断肠崖上,神色出奇地平静。
他转头看向闻鹤深,缓缓道:“乘风谁都不欠,当年是我要救他,自然也该担下这选择的因果。”
“闻鹤深。”闻在野的语气都变得与常人无异,温和中又带上了点遗憾,“我给你买了糖炒栗子的,只是……没来得及给你剥了带回去。”
“长生崖为何改做断肠崖,我也知道——”
*
五百年前。
艮府柳州云中门。
闻在野又画了一张传信符,从窗户中送了出去。
“哥,你怎么还不睡?”闻鹤深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抱着自己的枕头从床上爬下来,啪嗒啪嗒跑到了闻在野的床榻前,脸上还有枕头压出来的红痕。
十岁的小孩懂得并不多,只知道兄长看起来心事重重。
“这就睡了。”闻在野关上窗户,伸手将他抱了起来塞进自己的被子里,笑道:“你都多大了,还要来挤我?”
闻鹤深嘿嘿笑了两声,抱住他哥的胳膊,顶着被糟蹋地像鸡窝的头发往他哥怀里拱。
闻在野习惯性地给他拍背哄他睡觉,自己却毫无睡意。
如今整个东南巽府风雨飘摇,师父早早将他从万玄院叫了回来,勒令他不许下山,而早在一个月半前,他就和宁乘风断了联系。
送出去的信迟迟没有回应,闻在野叹了口气。
“哥,你是在担心乘风哥哥吗?”闻鹤深小声问。
他虽与宁乘风向来不对付,每次见了面都要被欺负哭,当着面连个字都不肯往外蹦,可私底下却总要乘风哥哥乘风哥哥的叫。
而宁乘风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搜罗了便托他送,每次都嚷嚷着要见小鸟,见了却又嘴贱手贱地欺负人,不将人惹哭誓不罢休,闻在野很是不能理解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
闻在野本来不想同他多说,可毕竟他自己也才十六岁,少年人总是沉不住气的,“乘风他性子急,今晨我听师父和几个长老谈论,说是行远公子陨落,巽府诡阵遍布,藤妖作乱,死伤无数……一个半月前乘风就说快到巽府了,可现在毫无消息,我怕——”
闻鹤深想了想说:“行远公子不是乘风哥哥的兄长吗?”
“嗯。”闻在野想起宁乘风那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兄长,还是忍不住惋惜,“行远公子才九十九岁,已是大乘大圆满,师父之前还断言行远公子不出两百岁必定飞升。”
闻鹤深年纪尚小,却也忍不住因为他遗憾的语气而难过起来,“可是他死了呀。”
闻在野沉默了下来。
因着宁乘风的关系,他曾见过宁行远几次,那是个温润谦和的青年,待人和善,可偏偏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在修真界动辄几百上千的寿命里,甚至没有活过一百岁。
哪怕只是筑基少说也能活上三百岁。
“乘风哥哥的兄长死了,他一定很伤心。”闻鹤深窝在他怀里道:“我那次梦见哥哥你死了,都哭了好久。”
“梦都是反着的。”闻在野好笑道,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你这么小,想得倒是不少,赶紧睡觉,不然长不高。”
闻鹤深仰起头看他,“真的是反的?”
“当然。”闻在野一本正经地同他说:“我是要活上千岁的,然后在十三峰收好多徒弟,让他们都管你叫师叔。”
“那如果他们和我一样背符文经咒背不过,我也可以像师父训我一样训他们吗?”闻鹤深问。
“当然。”闻在野失笑,“不过你还是要当个好脾气的师叔,这样我的徒弟们才会喜欢你。”
“哦,那我就不训他们了。”闻鹤深嘀咕道:“我脾气很好的。”
小孩子心事少,说出了也就忘记了,闻在野却是睁眼挨到了天亮。
又过了几天,闻鹤深因为没背过心法被闻斯打了手心,躲在长生崖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闻在野在一棵粗壮的枫树后面找到了哭成一团的小人,蹲下来用袖子给他擦泪,“小鹤,师父在四处找你呢。”
“……师父坏,他肯定又要打我屁股。”闻鹤深一边控诉一边还有些害怕,抽噎道:“哥,我真背不过,好长呀,为什么非要我背这些不懂的东西?”
闻在野笑道:“你背会了才能修炼,才会变厉害。”
“跟你和乘风哥哥小辞哥哥一样厉害吗?”闻鹤深吸了吸鼻子。
“应该比我们还要厉害。”闻在野哄他,“你可比我们三个聪明多啦。”
闻鹤深眼睛一亮,对一个十岁的孩童来说,十五六岁的大哥哥们是他最向往的榜样,既不像同龄人那般幼稚,又不像师父师伯们那般沉闷,总是意气风发的。
“那我会好好学的。”闻鹤深站起来,擦了擦眼睛,被闻在野拉着手往长生崖下走,走到一半闻到膳食居里传出来的香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哥,我想吃糖炒栗子了。”
“等你背完这篇我便给你买。”
“好!”
可那篇心法实在是太长了,十岁的小孩子磕磕绊绊背了近半个月,才勉强背了个囫囵。
而闻在野送出去的无数封信终于有了回音。
他将刚买好的糖炒栗子放在了袖子里,便匆匆忙忙地往山下赶。
他是在云中门山下的镇子里找到的乘风。
总是矜贵到连发带都要从锦衣阁挑半天的小公子穿着一身破烂的布衣,抱着一柄被布条缠绕住的刀站在狭窄逼仄的巷子里,神色漠然地躲在阴影里,两颊瘦到凹陷,唯独一双眼睛倔强到发亮。
可见到他的一瞬,还是兀得红了眼眶,继而又紧绷起下颌,垂下了眼睛。
“乘风!”闻在野跑过去,上下打量他,眼睛酸涩,“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的信我都收到了。”宁乘风抓着怀里的那柄刀,少年清瘦的手背因为过分用力而露出了青筋,“之前不方便回信,我只是来……看看你,便要走了。”
闻在野抓着他的手腕不放,“你要去哪儿?”
“我——”宁乘风噎住,却又实在找不出能圆谎的理由,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利刃,冰冷又沉默。
闻在野道:“你随我回云中门。”
闻在野知道并非如他所说之前不方便回信,如今宁家人人喊打,他定是怕拖累自己,才迟迟不肯回信。
他现在也许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闻在野想。
宁乘风沉默地站在阴影里,没有回答。
“云中门没有加入崇正盟,同巽府也远隔十万八千里,何况我师父那么厉害,那些人定然不敢来找麻烦。”闻在野笃定道:“十三峰的护山大阵很厉害的。”
少年人总是天真又莽撞的,对自己,对他人,都有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和自信。
成日管束着他们的师长在他们眼里便是顶破天的厉害了,不然怎么能将他们管得服服帖帖,拎出去的名头都是响当当?
宁乘风抿紧了唇,眼下一片青黑,他疲于奔命这些时日,早已精疲力竭,他太想有个地方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或许是柳州离宁城实在太远,或许是闻在野的语气过于笃定,又或者,他真的累到了极点,闻在野拽着他上山的时候,他并没有拒绝。
那条上山的路依旧很长,火红的枫树林像是要烧起来,只是这次他们都格外沉默。
闻在野没问关于宁家的任何事,生怕惹得好友伤心难过,他拿出袖中的栗子来递给乘风,“刚买的,还热乎着。”
宁乘风并没有什么胃口,闻在野却给他剥好了几粒递到了他手里。
“小鹤嚷嚷着要吃好久了,今天才买给他。”闻在野道:“不过你来得正好。”
宁乘风笑了笑,脸上却满是勉强,他吃了几粒热乎着的栗子,“我吃了他的栗子,只怕他又要闹你。”
闻在野见他笑,心放下了一点,“明日我再买给他也是一样的。”
十三峰人不算少,闻在野思来想去,只能暂时将他安置在膳食居后的柴房里。
“这里鲜少有人来,你暂时先委屈一晚,待我同师父禀明后,再让他好好安置你。”闻在野有些愧疚道:“我早该下山去找你的。”
宁乘风摇头,“你肯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们是好兄弟,你再这般客气我就要恼了。”见他神色疲惫,闻在野便将身上的丹药符咒全都掏给他,“待我回去再找些来给你,我先去峰顶找我师父。”
宁乘风点点头,在他走到门口时又喊住他,“在野,若是你师父不同意也无妨,我自会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