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宁市的丁思成和古鸿生是全市乃至全省的大收藏家。但在夏中华看来,古鸿生只能作为古玩生意人,他在国内外倒腾古玩,且常与盗墓者打交道。只有丁思成算得上名副其实的收藏家,这不仅因为他德高望重,知书达礼,藏品丰富,还与他的家史有着很大的关联。丁思成今年已过七旬,其曾祖父是一族中,曾先后有三人为雍正和乾隆朝的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他的祖父当过北洋军阀首领段祺瑞(后当过民国大总统)的秘书。父亲则是民国晚期著名的银行家、收藏家、甲骨文专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其父主动捐献给国家三千多册古藉,其中多为善本,也有一些孤本;四百件珍贵碑贴拓本;一百余幅名人字画。也正因为他的义举,在国家对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时,他家得到了政府的特别照顾,留下了部分藏品。可在“*”浩劫中,红卫兵打着“破四旧”的旗号,将他家的全部藏品抄没,共计四十余箱,丁思成的父亲也在批斗中悲愤去世。“*”结束,按政策返还抄家文物,丁思成只收到二十八箱,其余的不知是在辗转中遗失还是被人侵吞了。丁思成从此继承了祖辈留下的劫后余生的古玩藏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他将原来居住的四合院改成三层楼房。藏品除了少量用于摆设,其余都贮存在地下室中,即使到了改革开放以后,他也从不向私人出售任何藏品。只有国家博物馆上门征集时(这里的国家博物馆不是特指,而是泛指由国家直接管理的博物馆),他才忍痛转让几件。他视藏品为家人,每出去一件,都恋恋不舍,唏嘘不已。其儿子丁士国经营房地产赚得盆满钵满,也继承了祖辈爱好收藏的衣钵,将闲钱用于购买藏品,遂使其藏品日臻丰富。丁思成父子不仅热衷于收藏,且致力于深入研究藏品的历史文化价值,有独到的见地。这种文人气质,与他俩的名字可能不无关系。“思成”出自于《诗经》的“汤孙奏假,绥我思成”,其中的“思”为语气助词,“成”即成就之意。“士国”则出自于《诗经》的“思皇多士,生此王国”。可见,父子两人的名字均颇有文化内涵。近年有名字学专家认为,取名既蕴含着父母对下一代的期待,于孩子本人也有心理暗示作用,这可能并非胡说八道。夏中华与丁思成已相识十多年。今天,他先与丁思成进行了电话预约,下午三时前去拜访,丁思成欣然应允。因为夏中华知道,这老爷子每天必须午休半个时辰,午休期间,即使是天王老子他也不见。夏中华把车开了丁思成家的楼房前,见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十分钟,未敢擅自提前,在车内等到了准点时间,才按他家的门铃。开门的是丁思成家的保姆潘阿姨,她一见夏中华,很客气地说:“夏老师,丁先生已在会客室等您。”丁思成的会客室简洁而有特点,里面没有现代摩登沙发和电器设备,茶几、四方桌和与之相配的文椅或靠背圈椅,均是老红木制作的。特别醒目的是墙上悬挂的那幅张大千的“醉翁亭记图”。张大千深刻理解了欧阳修《醉翁亭记》的内含,将其华丽词藻融于笔端,蘸以胸中逸气,于纸面上纵横挥洒,意境油然而生:玉峰凌霄,悬松傍崖,草木华滋,恍若隔尘之仙境。此画丁思成尽管看了千百次,但今天再次揣摩时,仍然心旷神怡,遐想不止。别看他已过古稀之年,仍腰板挺直,精神矍铄,清瘦的脸上能与“老”字联系起来的只有那副老花镜和下颚上的一撮白花花的长须。他见夏中华进来,也不起身,只是颌首一笑,用手指了指茶几旁的另一张椅子,说:“小谢先生,多时不见,别来无恙,茶已沏在壶中,自己倒吧。”他对认为有学问的人,不管年纪大小,一律都称先生,区别只是前面加“小”字还是“老”字。即使对常所说的盗墓贼,他也称为“土夫子”。他虽认为这些人干的事伤天害理,从不与之为伍,但说其中也有人学问精深。夏中华知道,丁思成的待客之道既讲究又不讲究。说不讲究,是因为他除了一杯清茶,别无他物,也从不谈言过其实的虚话。说讲究,主要体现在礼节上。就拿座次而言,如坐在茶几两旁,他一定让客人坐在西边,自己坐在东边,因为古时西为宾为尊,东为主为辅。如若人多坐在四方桌旁,那位置就更有学问了。夏中华依嘱坐下后恭恭敬敬地说道:“丁老先生,看您气色这么好,晚辈十分欣慰,今日前来讨教,又要枉费您的时间,请多见谅。”丁思成连连摆手:“哪里哪里,小夏先生看得起老朽,那是老朽的荣幸。说到讨教,老朽实不敢当,你年纪不大,学问却不浅,有什么事说来听听,咱们彼此切蹉,或许互有裨益。”夏中华从纸箱中拿出一尊二十七八公分高的大梁观音立像,放到丁思成面前的茶几那头,说:“请您帮我鉴定一下它的年代和瑕疵。”丁思成戴上白手套,用高倍放大镜仔细察看了一番,说道:“此尊佛像虽无铭文,但依我之见,它是南朝大梁皇家之物,从造型、线条到工艺与我家中收藏的那尊如出一辙。南北朝并存一百六十年,粗略地说,北朝佛像略显粗犷,而南朝佛像相对清秀;北朝佛像的底坐大都是长方型,而南朝佛像的底坐大都为圆型。在南朝佛像中,大梁的工艺最为精湛。你这尊佛像,头和双臂都曾断裂过,能修复到几乎不露痕迹,定是怪手郭子敬的手笔。”夏中华不得不敬佩丁思成的功底之深。丁思成家中的那尊五十公分高的大梁观音佛像,一般不轻易示人,夏中华却有幸见过一面。但单从一件藏品难以推断出南北朝佛像的特点,非得有深入、厚实的研究才能达到这一地步。至于丁思成说的那个怪手郭子敬,夏中华久闻其名而素未谋面。据说此人原为南吴省博物馆专事青铜器修复的馆员,十五年前辞职自己搞了个青铜器修复店。说他怪,怪在三点:修复的价格奇高;对于他认为没有价值的物品和不能交往的人,一概拒之门外;他对自己足以乱真的修复技术非常自信,立下规矩,凡被别人看出他修复破绽的,一律退还修复费用。想到这里,夏中华说:“丁老先生看来您与郭子敬交情不浅,对他的修复技术也深有研究。”丁思成道:“对他仅是熟悉,也请他修复过几件东西,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凭心而论,他的手艺的确不错,当今修复界没有几个人能与他相比。你对他感兴趣,大概是因为这批大梁佛像的缘故吧。”夏中华心中谔然:明明我只带了一尊佛像,他却说“一批”,难道他知道我手中有一批大梁佛像,便试探道:“丁老先生,您刚才说‘一批’大梁佛像,不知这是何意?”丁思成啜了口茶,捋着胡须,迟疑片刻后说道:“我只听说前两年城中在建造诚和广场时从地下挖出一批大梁佛像,都是残缺不全,在场的建筑工头统统将其收入囊中,后来一直无声无息,不知处向。老朽本来担心的只是这个建筑工头可能缺少文化,将这些宝物糟蹋殆尽,现在看到你今天带来的这只修复完好的佛像,我就另有担心了。”“什么担心?”“这一点老朽就不必说了,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我今天向你透出道听途说的消息,已属破例,或许是这尊弥足珍贵的佛像和你谦逊好学的精神打动了我吧。今后这事如起什么fēng • bō,请你最好不要牵扯到老朽这里,老朽余身屈指可数,只想过清静无扰的日子了。”夏中华见丁思成心存疑虑,深知他一向小心谨慎,也就不能再追问下去了。于是,话锋一转,请教道:“丁老先生,为何我们所能见到的南朝佛像都被损坏过,其中是否有什么历史谜团?”丁思成轻咳一声,作了回答:“中国佛教史上的‘三武一宗’之难你大概知道,那是指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帝、五代周世宗四位皇帝排斥打击佛教,大肆焚烧、毁损寺庙佛像。可很少有人知道,梁武帝养虎为患,一再放任叛将侯景,以至造成‘侯景之乱’,不仅葬送了他所创立的大好江山,还使佛教遭受了一次灭顶之灾。因为大梁定都于建康,也即今天的金宁市,故这里的寺庙和佛像毁灭殆尽。了解这一历史背景,就不难理解南朝佛像的稀少和残缺了。”夏中华听到这里,站起来向丁思成鞠了一躬:“丁老先生,本来我对此事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经您刚才指点,我才茅塞顿开,多谢,多谢。”“嘿嘿,小夏先生,不必如此谦逊客气,我也只是从祖辈留下的资料找到了线索,刚才只是信口一说,不足为证。按理,侯景如此规模的灭佛事件,在正史上应该有所记载,可这方面的资料凤毛麟角,个中原委,尚待深入研究。”就在这时,丁思成的秘书小李进来向丁思成报告:“黄辉先生到了,是否请他到这里来?”丁思成询问夏中华:“你与黄辉熟悉吗?”夏中华听到黄辉到了这里,先是大为惊诧,因为黄辉以前从来不与收藏家打交道,他为何会拜访丁思成?后来转而一想,是不是有同名同姓的另一个黄辉?不管怎样,总得先见上一面才知其因。于是回答道:“我在南京大学读书时的历史老师也叫黄辉,不知您是不是指的是他?”丁思成道:“正是。我打算以家中藏品为载体,出一套关于中国历史文化丛书,暂定名为‘华夏物语’,聘请黄先生当顾问,他可是位大学者啊。既然你是他的学生,那就不妨在一起聊聊,也可让你们叙叙师生情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