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身也仍是能察觉到佛身心里的那点子心思,他往识海世界里再看了一眼,抬手一招,将洞府门户打开。
“进来吧,元和。”他很是随意地道,声音里甚至还带了一点笑意,“你莫不是还要我去外间迎你吧?”
被净涪心魔身这般一逗,寒着一双眼的安元和心情似是缓和了一点。他眨了眨眼睛便果真如净涪心魔身说的那般,自己抬脚走进去了。
净涪心魔身并没有在收拾随身物什。
那点子物件,他早在方才的时候就已经尽数收拢妥当了,如今都留在他的储物戒里呢。
安元和才刚走入正院,就看见净涪心魔身斜斜地歪靠在院子里的那株大树上。听得外间的动静,他此时也正侧目过来。
见到他,净涪心魔身的眼底似乎就带上了一点笑意。
“怎么了?这般样子,是不舍得离开这里了么?”
安元和见他这般情状,心头的怒火竟不知为何,悄然无声地熄灭了,只留了一点的余温。
安元和脸色有一瞬间的怔忪。
净涪心魔身定睛看他一眼,站直了身体,向他走了过来。
到得近了,净涪心魔身见安元和还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竟是抬手在安元和眼睛前方上下晃动着,要将他的心神从不知什么地方拉回来。
安元和眨了眨眼睛,抬手将净涪心魔身的手按了下来。
“我回神了,你且放心。”顿了一顿后,安元和问净涪心魔身道,“我这边可以走了,你已经收拾妥当了吗?”
净涪心魔身笑着点点头,“只等你这一句话了。”
安元和便率先转身往外走,“那便走罢。”
净涪心魔身跟在他后头,笑着问道,“你才刚从三位前辈那里出来或许无妨,我也不需要去与三位前辈辞行么?”
安元和往前行走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没关系。”
净涪心魔身细看他一眼,微微笑开,倒也没有再执意做些什么。
温宏与钟墨、孙荣阳三人仍自坐在浮屠剑宗的正殿里。本就很是留心安元和与净涪心魔身动静的这三位大剑修自然察觉到了他们那边的动静,尤其是安元和与净涪心魔身他们谁都没有想要遮掩的意思。
温宏看了钟墨、孙荣阳两位师兄弟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师兄、师弟,我去了。”
他话说完,人便直接没有了踪迹。
却是他追上安元和,担任他的护道人去了。
钟墨与孙荣阳对视一眼,脸色都不甚好看。
“师兄,我有一中不祥的预感。”孙荣阳更是道。
钟墨没有作声。
孙荣阳也没有再说话。
“我等已经做出了尝试,既是他们都别有异议,便由得他们去吧,且看看他们两人又能做到哪一步去。”好半响后,钟墨才道。
孙荣阳看了一眼明显有一点生气的钟墨,暗自叹了口气,却还是劝道。
“既是定下我二人留下继续护持剑冢,那代表着我等浮屠剑宗的,便是如今行走在外的元和与温师兄了。他们在外而我等坐守在内,到底比不了他们两人机变,纵是任他们去也无妨,想来温师兄与元和都是有决断的人,总会做出最恰当的选择的。”
孙荣阳想了想,最后道,“师兄莫太过忧心。”
有孙荣阳这般帮着搭建台阶,钟墨也没有太过强硬,冷哼一声,便算是默认了。
孙荣阳看得,笑了一笑,目光却是放远了去,看见那两个已经站在玄光界及浮屠剑冢相连界域的年轻人。
温宏隐在暗处,只回头望了一眼正殿,见正殿里始终没有旁的动静,便悄然松了口气。
“便是这里了。”安元和停下了脚步,静静看了一眼那处不大的地界,便即偏头对净涪心魔身说道,“进去吧,只穿过这一片地界,就能抵达玄光界了。”
净涪心魔身也是着意打量了两眼,问道,“这应该不是传送阵?”
“确实不是传送阵。”安元和轻轻点头,顿了顿后,他给净涪心魔身解释道,“这是三位祖师为我特意催动剑冢剩余力量连接上的通道。比起传送阵来,这样的通道倚仗着浮屠剑冢,却是更为隐蔽,自也就更是安全。”
净涪心魔身点点头,却没有动作,而是站在原地看着这一片白茫茫的地界,只问他道,“你呢?”
“我?”安元和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改主意了。”
正殿里,预感被证实的钟墨与孙荣阳分明听得清楚,却仍是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再没有旁的动作。
“哦?”净涪心魔身发出了一个疑问的单音,终于转过头来望定他的好友,“你不是说要磨剑的吗?这个主意也给改了?”
安元和这回却是摇头了,他道,“这倒没有。只是我决意给自己换一个磨剑的地方而已。”
净涪心魔身静默地看着他。
暗处的温宏听着,面上带出一点细微的笑意。
安元和见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仍是不见谁来阻止自己,只觉那口先前就憋闷在胸中的浊气此刻更是梗在咽喉里,上不得下不得,很有些难受。
但安元和也着实不是会随意撒气的人,他略略停顿片刻,缓和过自己的气机后,就与净涪心魔身说道,“我要试剑、磨剑,并不单单只有玄光界这样一个合适的地方不是?”
诸天寰宇广袤无边,确实不是只有玄光界这样一个地方适合他磨剑、试剑,但相对来说,却也确实是安元和在玄光界这里磨剑、试剑来得更为便利。
安元和作为浮屠剑宗的传承者,他其实很是需要确定诸天寰宇中各方对他们浮屠剑宗的态度。不能单只是从各方情报里察知,情报毕竟也是人收集而来的,或许会有疏漏,更或许会有误导,他需要自己来确定一遍。
同样的安元和他也需要真切地把握诸天寰宇各方的态度与底线。毕竟各方势力总有他们自己的所求,且每一方的目标都不尽相同,安元和乃至浮屠剑宗如果愿意稍微退让一些的话,或许不单单是帮着自己削减敌人的数量,甚至还会给自己拉拢到相当的盟友。
只是这个能不能做到,可就得看安元和乃至浮屠剑宗自己的决定与能力了。
最后,如今玄光界勉强算是诸天寰宇风云的一角所在,许多人杰与骄子都正在往这边汇聚,正适合安元和磨剑、试剑,甚至都不需要他着意寻找,便多的是人来寻找他。
而倘若安元和真的避开了玄光界,另外去往其他地方的话,就没有这许多便利了。
净涪心魔身心下一转,便即明白了安元和这一回生生改了主意要自找麻烦的原因。
识海世界里,也在注意着这边发展的净涪本尊与佛身亦是一阵沉默。
‘不意外。’佛身道,‘若元和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倒便罢了,一旦明了,便着实不会这般轻易收场。’
净涪心魔身收了脸上的笑意。
没了他那惯常的笑意作为遮掩,他脸上本是被压得极淡的肆意与冰冷立时就蔓延开去,占住了净涪心魔身面容上大半的地盘。
“你是在顾虑我?”净涪心魔身全不在意这里还是浮屠剑宗的地界,他们两人还在钟、温、孙三位大剑修的眼皮子底下,漫不经心地说道,“那着实不必。”
安元和熟悉净涪,自然知晓净涪心魔身这简单随意的一句话语里层层掩藏的意思。
但他摇了摇头后,竟是笑了一下。
这委实难得。毕竟先前安元和来找净涪心魔身时候,那脸色到底有多难看净涪心魔身是知道的。甚至不单单是他,钟、温、孙这三位大剑修也都心知肚明。
是以此刻见得安元和的这个笑容,钟、温、孙三位大剑修都微不可察地愣了一下。
安元和却是道,“非是只为你,净涪。也为我。”
他顿了一顿,随后再开口时候,竟有些一字一句的意思。
“我修的是剑。”
“剑者,没有太多的弯绕。”
“我想要的东西,到底会凭着我手中的剑去取来,若是取不来,终究败落,乃至败亡,那也是我在殉道,虽有可惜,但到底不觉得如何。可是如果要让我偷着、赖着......”
安元和说到这里的时候,脸色平静淡漠,甚至隐隐可以窥见几分厌恶。
“我不取。”
更何况,这个被他偷着、赖着的人,还很可能是与他性命相交的好友,那就更是不能。
温宏尚且罢了,正殿里的钟墨、孙荣阳两人却是怔了一怔,尤其是钟墨,脸色渐渐憋红起来。
随着他脸色变化,整个浮屠剑宗正殿里的温度都在上升,就似是有谁拿了猛火来这灼烧一般。
孙荣阳沉默得一阵,却是转了眼来担心地看着钟墨。
钟墨到底也是大罗仙的化身,又是剑修,对自身的掌控力极强。过不得多时,他的脸色就渐渐恢复了平静,连带着殿宇里的温度也变得寻常起来。只是孙荣阳看得清楚,钟墨眼底仍是沉着一丝不悦。
他待要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虽他们不是本尊,但也是大罗仙的化身,又经年镇守浮屠剑宗传承,各自心思都不是旁人随意便能动摇下来的,更何况,对人也好,对事也罢,他们亦同样有着自己的决断。
绝不是旁人简单劝说几句就能回转过来的。
即便这个人是与他同伴多年的师弟,也一样。
钟墨静静地坐着,半垂眼睑,周身却有剑势隐隐吞吐。
孙荣阳再看得他一阵,确定他此刻没有更多旁的打算,方才转眼看向安元和那边。
安元和应也是知道那自各处落在他身上的各色目光,偏没有一丝退让软和的打算,仍自笔直站在原地,既是与净涪心魔身说话,也是与浮屠剑宗里的钟、温、孙三位大剑修说话,更甚至,还是在与他自己说话。
“至于剑宗,”他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将自己的心思剖明,“倘若我不成了,在我殉道之前,我必会将传承交还,由三位祖师再转交合适的人选。而到得那时......”
他说到这里,却是看定了净涪心魔身,“净涪你愿意如何看待剑宗,便且如何看待去,不必太顾虑我。”
他道,“我是剑宗传承者不假,但净涪你不是。浮屠剑宗与你,实没有太多的牵扯。”
净涪心魔身看他说得端重严肃,且安元和看着他时候全然就是一副‘这次你就听我的’模样,忍不住发笑。
安元和看见净涪心魔身脸上的笑意,脸上表情有一瞬间的开裂,少许后方才弥补回来,“我说的是真的,净涪!”
净涪心魔身见安元和是真的要怒了,连忙收敛面上眼底的笑意,也做出一副端重严肃的表情来,应道,“我知了。”
安元和瞥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哼得一声,“你最好是知道。”
净涪心魔身乖乖点头,应得一声后,又悄然抬眼在安元和面上转过几回。
安元和看他小眼神,憋了憋气,最后还是不甚好气地道,“有什么话就说,难道我还真能让你闭嘴不成?”
净涪心魔身笑了笑,“元和你这回气势太盛了,我不就得躲着点么?”
安元和忍不住怒喝一声,“说正事。”
净涪心魔身畏缩着点头,果真就说道,“我等这会儿还在浮屠剑宗的地界上,元和你就这样直白地这样与我说,真的可以么?”
“如何不可以?”安元和道,“如今的我,才是浮屠剑宗的传承者。若三位祖师看我不顺,也可以另挑了人来做我师弟,我并不介意。如此,倒也省了我自己去寻找合适宗门弟子的这一份力气。”
净涪心魔身忽然就收了脸上诸般种中神色,定定地看住安元和。
安元和愣了一下,才问道,“怎么了?”
净涪心魔身就问道,“这一回,你何以开口闭口,便是殉道之词?”
安元和摇摇头,“净涪,我是剑修,而我这一趟往诸天寰宇去,是要磨剑、试剑。”
剑若不够利,在磨剑、试剑时候说不得就会碰上硬茬子,这着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且他如今这般直白,近乎与浮屠剑宗里的那三位祖师撕破了脸面......
虽则三位祖师不至于就会对他出手,更不见得三位祖师就会在他磨剑、试剑遇见危险时候不尽心救助于他,但万事总会有意外,他只是更坦然了一些,如此而已。
净涪心魔身细看他一阵,微微点头。
只是随即,他便闭上了眼睑,默然静立。
识海世界里,光明佛塔从佛身那边挪转到了他的面前。
净涪心魔身轻轻一摘,他所掌控的傀儡身手上就拿住那座九层的宝塔。他睁开眼来,却不看任何人,只是随意伸手往宝塔中一摸,就拿出了一支线香来。
线香干净纤细,眼看着很是寻常,并不见任何神异之处。
但钟墨、温宏与孙荣阳本质仍在,是以尽管隔着一段距离,他们仍是能看见那支线香隐隐牵系着某一尊大神通者。
钟墨、温宏、孙荣阳三人一时也顾不上先前各自的心情,遥遥交换了一个眼神。
尽管没有交谈,但他们三位却是同时联想到了什么,默默地、默默地看了正将那支线香交给安元和的净涪心魔身一眼。
“这个,”他很是寻常地道,“你且拿去。”
安元和眼看着净涪心魔身将那线香递了过来,却是皱了皱眉头,不曾伸手去接。
“你自己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