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佛身也配合着调整了姿势,让自己看起来更郑重一些。
“小僧能够理解。”
远乌点头,双手捧出一枚玉简。
“我族中藏书目录尽在这里,净涪法师看看,再挑上一部分就是。”
净涪佛身点点头,将那枚玉简接了过来。
他出身景浩界妙音寺。仅从妙音寺本身来说,底蕴确实是很薄弱。寺内藏经阁里的藏书内容绝大部分都只有景浩界天地的部分。景浩界天地之外的,几乎没有任何记录。
所以说,在净涪以前,妙音寺的僧众对诸天寰宇的了解近乎于无。
也就是净涪入寺乃至是成长起来以后,方才开始收集诸天寰宇各方的藏书与记录。
饶是如此,先是从景浩界的无边竹林中翻阅过异竹藏书,又走过沉桑界、玄光界这两个中千世界,后来更是在浮屠剑宗藏书殿宇里很是待了一段时间的净涪眼界亦足以称得上广阔。
至少这会儿远乌送上来的这枚玉简里记载的浩瀚书目中,也有约莫万分之一的部分是净涪所知晓的。
而正是因为如此,净涪佛身才更为高兴。
毕竟这就意味着他将从五色鹿族群身上攫取到庞大的知识。
净涪佛身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才开始埋头在这份目录中勾划。
他需要在这些庞大的书典目录中挑选出价值合适的一部分来。
‘那几部关于诸天寰宇各魔主之间的记载,我要了,帮我挑出来......’
‘再帮我查查看,这些书典目录里有没有关于玄光界暗土六重天的记载......’
‘又或者是心魔一脉最近数数万、数十万年成道的修士,帮我仔细找一找,有没有可能是塑造玄光界暗土六重天的那位大能。’
要在五色鹿族群庞大藏书目录中挑选出特定价值的书典,还要让这些书典的内容能够尽可能地丰富他们三身的见闻,好尽量为他们三身的修行铺平前方的道路,本来就已经很耗费佛身的心神了。旁边却还有一个心魔身不住地跟他提要求......
‘要不,换了你来?’
佛身分出一丝心神,皮笑肉不笑地跟心魔身说道。
心魔身当场就拒绝了。
‘我这边好像有些异常,恐怕分不出身来,就你自己继续吧......’
佛身转眼遥遥看着心魔身。
心魔身轻咳了一声,异常识趣,‘我知道了,我再不说话。’
‘但佛身,你得给我好好挑一挑。’
佛身都懒得看他,直接就收回目光,只专注地将心神全数投入面前那长长长的书典目录中。
尽管佛身压根就没有给过心魔身一个准话,可等到他再次开始为他们挑选书典时候,还是隐隐有了侧重。
净涪佛身拿着玉简专注挑拣时候,远乌就坐在净涪佛身对面。
最开始那会儿,远乌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目光平平垂落在他手中的杯盏,就是不看近前的净涪。
他是真的怕了这个年轻的佛门和尚了。
可是干坐着等,委实也无聊得很。
尤其远乌还想着干净利落地了结他、他们族群与这净涪和尚之间的因果。如此一来,他自然还得留一分心神注意净涪佛身的动静。
哪怕净涪佛身一心为他们净涪挑选书典,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可这份专注与慎重,到底还是落在了远乌眼中,叫远乌看得清清楚楚。
不得不说,初时还对净涪佛身这份专注不解的远乌还是骄傲的。
看吧,他们五色鹿族群血脉久远,历经多少纪元也未曾断绝过传承!遍数诸天寰宇各大族群,在这一点上能够比得上他们五色鹿族群的,又有几个?
但这片虚空之中,除了净涪佛身以外,就只有远乌自己。
五色鹿之祖的那道念身因为先前与天魔主的念身比拼过一场,消耗不小,这会儿已经沉眠恢复去了。
所以,也没有谁知晓这一刻远乌的骄傲,更没有谁能够应和。
没有旁人认可的骄傲到底少了几分光彩。
远乌的兴致渐渐地也淡了。
而待到他的骄傲淡去,却有一个个问题在他心头翻涌。
他族群血脉久远、传承不绝不假,族中藏书与经典也确实近乎数不胜数......
但族中的这些藏书、经典与记录,有多少又是他看过的?九成?一半?三分之一?
半成都没有!
半成不到的这部分藏书、经典和记录里,又有多少,是他真的看能看进去,有所体悟,而不是单纯用来打发闲暇时间的?
远乌久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有额角处沁出的细密汗珠无声揭露了真相。
可这还没有结束。
一个又一个问题悄然浮在他的心头。
他是这样,那他的族人们呢?
五色鹿族群里上下数代,可有哪一个真的珍视族中诸多藏书、记录?
他们五色鹿族群是有血脉传承不假,可血脉传承能够完全满足他们对这诸天寰宇的探寻么?
尽管他们族群一直以来都有按照规矩搜寻各地藏书、记录下诸天寰宇中各处发生的大事与变迁,但也只是按照规矩办事而已,没有多少人真的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而且......
哪怕是族群里有这样的规矩与惯例,在他们族人眼里,也不过是在干折腾。
他们族人在搜寻藏书,做着记录的时候,都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累苦差事,无趣得很......
若不是领了这份差事的族人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族地,在诸天寰宇各处转悠,只怕都不会有谁愿意领取这件差事。
就算是抢到了这份差事的族人,哪一个不是匆匆结束好将时间腾出来给自己放松玩耍的呢?
那些在这位净涪和尚面前值得珍重挑选的书典、记录,在他们这些五色鹿中,不过是占地又不能清理出去的垃圾而已......
远乌扯着脸皮子笑,笑自己,也笑他的族人。
‘......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吗?’
或许是远乌心绪波动太过,搅得五色鹿之祖的念身也不能好好休歇。在远乌勉强稳定心神以后,他的心神中忽然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远乌沉默了片刻,才道,‘还不是很清楚。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学。’
他看着对面净涪仍旧专注的面容,‘若连学都不知道怎么学,又怎么敢言说复兴?’
‘哈哈哈......’
五色鹿之祖陡然畅笑起来。
‘不错!不错!看来你是真的明白了。’
远乌无声苦笑。
再不想明白,他就得真正走上绝路了。如何还能糊涂地活下去?
‘你们这些后辈日子其实还是太好了,当年我刚出世时候,除了天地传承以外,也就只有一件伴生灵宝......’
‘我也是吃过了大亏,才在后代中留下这一条规矩的。却没想到你们守着规矩,却没有几个能够真正领悟规矩。’
‘不过,现在族群还在,倒也不晚......’
远乌点点头,‘是啊,不晚......’
他这样感慨着,也没有再浪费时间,翻手将另一枚玉简取了出来,也将心神投入其中,一行一行地翻看这些书典与记录的条目。
他现在先给自己挑一遍,等到返回族地以后,他就能直接从族地里挑出他想要的书籍、记录来仔细翻看。
于是,等到净涪佛身好容易帮他们三身挑拣出一堆书典与记录以后,他看见的就是同样捧着一枚玉简认真翻看的远乌。
净涪佛身的动作不禁停顿了一瞬。
远乌到底还分了一点心神关注净涪佛身的动静。这边厢净涪佛身才将手中两枚玉简放下,那边厢远乌也抬头转了目光来。
“挑好了?”他问。
净涪佛身细看得这头五色鹿一眼,见他周身气度都沉静了稍许,也不免有些惊讶。
但净涪佛身到底是净涪佛身,他对远乌笑了笑,便将手边两枚玉简推了过去。
“已经挑好了。”他道,“就在这枚玉简里,有劳檀越了。”
远乌将这两枚玉简接过来看了一眼。
这两枚玉简里,除了早先时候远乌递送出去的那一枚外,剩下多出来那一枚中记录着的条目相对较短。
“就只有这些了么?”远乌拿着那枚条目很短的玉简问道。
“就是这些了。”净涪佛身点点头,“再多就不好了。”
远乌认真看他一眼,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翻手将玉简收起。
“稍后我便会将书籍与记录的抄本送来。”
净涪佛身合掌点头,“多谢。”
远乌站起身来,“不过是两厢抵去而已。”
他对净涪佛身一礼,转身走入虚空之中。
远乌说的稍后确实只是稍后,净涪佛身只是稍坐了一阵,一盏灵水都还没有饮尽,远乌就已经找上门来了。
“你清点清点。”
远乌将一个储物指环递给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接过,将些许心神送入里间查看。
片刻后,他收起那个储物指环,对远乌点头,“没有遗漏。”
远乌暗自松了一口气。
“如此,我以及我五色鹿一族,与净涪法师你之间的因果便算是两清了。”
净涪佛身又是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是两清了。”
净涪佛身这话落下,远乌当即便觉得心头松快了许多。
不单单是因为净涪与他、与他五色鹿族群之间因果两清带给他的轻快,还因为面前这个年轻和尚给他的压力散去后轻松。
远乌深深地看了净涪佛身一眼。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这净涪和尚给予他的压迫。而也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早先时候怎么就硬犟着要跟这净涪和尚不死不休......
‘这是劫。’五色鹿之祖的念身在他心神中说道,‘是你的劫。’
‘劫数就是这样的。身在劫中的时候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任何问题,可等劫数过去,你再回过头去看,就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可是我又不是修行到了某个关隘,怎么会无端遭遇劫数?’远乌很不解。
五色鹿之祖微微摇头,‘你果然还是应该多看一看前人故事。’
远乌也不气恼,直接道,‘老祖放心,回去以后我会腾出时间来的。’
‘罢了,我就先跟你说一说吧。’五色鹿之祖叹了一口气,‘修士一生可能会经历的诸多劫数中,最恐怖的莫过于量劫。’
“量劫......”
听出五色鹿之祖声音里压制不住的恐惧,远乌下意识地咀嚼着这个词。
净涪佛身听到远乌的声音,抬眼看了过去。
远乌快速收摄心神。
“净涪法师,既然我等如今已经两清,那我便先走了。”
他与净涪佛身再一礼,便直接告辞。
净涪佛身没有再留他,还了一礼,便目送着他离开。
“量劫?量劫......”
听到佛身慢慢咀嚼着这个光是听着就带上了森森寒意的字词,心魔身也是无声沉默片刻,方才问道,‘怎么了?’
净涪佛身将方才远乌奇怪的状态与心魔身详说了一遍。
心魔身就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
‘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远乌身上寄存着他族群的先祖,或许就是他的这个先祖在与他解说些什么呢,倒不必如此敏感。’
佛身分了点心神遥遥看了他一眼。
到底敏感的是谁啊......
他站起身来,抬手收了面前的案桌,转身往外走。
这一片内混沌地界就在景浩界天地边上,与景浩界天地本就离得不远。净涪佛身又目标明确,路线没有任何偏移,所以他每往前走一步,就更往景浩界天地靠近一点。
心魔身也没有说话,他甚至收敛了心神,放下玄光界暗土六重天里的诸多事务,直接回转了净涪识海世界。
就连先前隐匿去身形的净涪本尊也悄然显化了出来。
净涪三身各自盘踞一方,安定而平静地往前走。
每往前走得一步,净涪肉身就被套上一层封禁。每一层封禁被叠加,净涪肉身自然散发的威势就衰弱一层。
到得净涪三身真正站到景浩界天地胎膜外侧的时候,净涪周身的气机也仅仅只在大乘境界而已。
比天仙境界还要弱。
可单单只是这种程度的力量,也已经是景浩界天地所能够承受的极限了。
净涪在景浩界天地胎膜外侧停下了脚步。
他久久地看着面前这方天地。
景浩界天地的力量在净涪面前都是柔和的。
欢喜又亲近的情绪直白清晰地传递到他的心神中。
净涪三身都像是踏入了温泉之中,沐浴着温热的泉水,浑身放松又满足。
一直静默的他忽然就笑了起来。
那笑容的温度......
哪怕是左天`行,也是平生仅见。
左天`行沉默地站在自家峰头上,抬头望着那立在天地胎膜之外的净涪,感受着这方天地自然散发的感情,脸色怔忪。
净涪。
净涪......
许久后,他忽然也笑了起来。
如果是净涪的话,倒也不错。不论是景浩界天地,还是净涪,都挺好的啊,不是吗?
到这一刻,左天`行真正地释然了。
但没有谁在意,左天`行自己如此,净涪也是。
他只是往前打开怀抱,在景浩界天地近乎欢欣的接引中,放任自己沉入景浩界天地里。
他从天地胎膜处直直坠向天地。
就像是一颗坠落的辰星,又似是归来的游子。
而景浩界天地接住了他。
不独独是他的肉身,还包括净涪三身的心神意志。
净涪的一切也都有了归处。
他的肉身被景浩界天地的力量环绕着,他的心神与意志则被景浩界天地意志引领着,沉入景浩界的天冥之处,遍观天地万千道则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