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那少年终于停了下来。
待他眼底的种种情绪被清明镇压下去,他伸出手去,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他身上凌乱的衣服。
“见过法师。”他合掌,与净涪佛身见礼。
虽然面上眉梢还带着许多痕迹,但他已经冷静下来,能够清醒地来应对外间的种种情况了。
净涪佛身见得,也是微微放松了神色。
他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回了一礼。
“小檀越可有去处?”
那少年摇了摇头,打量了他半响后,冷不丁问道,“可是净涪法师当面?”
净涪佛身轻轻阖首。
那少年面上浮出兴奋、激动又快慰的神采。他一时握紧拳头,直直盯着净涪佛身,嘴唇蠕动几回,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颓然吐气。
“如净涪法师所见,我是这隗序城城主的独子......如今,一整个隗序城就单只剩了我一人。”
他低着头,不看净涪佛身。
“我知道,一时半会儿,我没有办法报仇,但我也不愿意放弃。我知道,这样的我不适合拜入佛门,但我想请净涪法师给我指出一条明路,让我可以有报仇雪恨的那一日!”
净涪佛身看着他,久久不作声。
那少年仍旧不抬头看他,可他腰背却挺得笔直,带着十分的倔强。
净涪佛身长长叹了一口气,但他再开口时候,却不是直接给人答复,而是另问了这少年一个问题。
“我有一事不解,不知檀越可否给我一个答案?”
那少年几乎未曾有过犹豫,直接便应道,“净涪法师且只管问来,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净涪佛身随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往这隗序城各处看过去,居然很有些漫不经心。
“说来,这隗序城方圆千里之内的人口,应该是在数十万左右......”
那少年不明白净涪佛身为什么与他问起这个,面上很有些困惑,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应道,“该是这个数不错。”
净涪佛身的目光还在隗序城各处转过。
“数十万人口的大城,即便是在所有被魔道各法脉掌控的城市里也排在中上位置,算是魔门各法脉中颇为不俗的资粮界域......”
净涪佛身慢悠悠将话与那少年说来,“而魔门各法脉的做派,小僧也不算是完全没有了解。对于类似隗序城这样的资粮界域,他们很少会选择......这般,完全收割的做法才对。”
净涪佛身一面说着话,一面还示意也似地往这隗序城废墟各处看了看。
“相比起扫空一座城,他们更愿意留下一些种子,以待来日。”
“可他们偏生就这么做了,整一个隗序城数十万人口,单单只剩下小檀越一人......”净涪佛身收回目光,直直地看定那少年,“小檀越可以给小僧一个理由吗?”
那少年面上为难、忌惮、犹豫、迟疑轮番转过,脸色精彩到连身在小自在天里的净涪心魔身都分了目光过来。
净涪佛身没有言语,只看着他沉默纠结。
也不知是这会儿那少年的脸色就是那样的苍白,还是被那天穹上的银月照的,站在净涪佛身不远处的那少年更像一个精致的木偶,人气全无。
“......是因为我。”即便声音嘶哑得近乎叫人分辨不出来,那少年也还是开口了。
他死死地撑着脖子,直直地盯着净涪佛身的眼睛,就像是在盯着那个对隗序城出手的魔道修士一样。
“他是为我来的!”少年咆哮着,手在怀中用力一摸,扯出一枚莹白玉佩死死抓紧。
“他在找这个!”
“就是它!给我隗序城带来这一场灾难!”少年的声音无限拔高后又陡然沉落,“......也是它,最后救了我......”
少年的话语中带出了哭音,听得人直揪心。
但不论是站在他面前的净涪佛身,还是远远旁观的心魔身,都只往那枚莹白玉佩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他们仍看定那少年。
那少年很是激动,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甚至扑过来将他自己手里死死拽着的莹白玉佩胡乱往净涪佛身的手里塞。
“净涪法师你也想要它对不对?!我可以给你!我把它给你!只要你愿意帮我报仇!!”
“不,不必净涪法师你帮我隗序城出手!只需要净涪法师你能够给我指点一条明路,报仇我自己来!我可以自己来,一点不麻烦净涪法师你!”
“我把它给你!只求求你给我指出一条明路......”
净涪佛身袖袍微动,便即有一道微风生出,将那少年轻轻推了出去。
被那微风带出去的,还有那少年近乎强迫一样塞到净涪佛身手里来的莹白玉佩。
“我不需要它。”
那少年听见净涪佛身这句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哈哈,哈哈哈!你不需要它......”
少年仰天大笑,近乎疯魔。
“你不需要它!”
“为了得到它,他冒险收割了我隗序城数十万人口......就是因为它,我隗序城数十万人口单单只剩下我一个......”
“你说,你不需要它,哈哈哈......”
心魔身静默地陪净涪佛身看着,仿佛在看一场半是精彩半是乏味的戏剧。
银月的光华渐渐稀薄时候,这少年终于又冷静下来了。
他抬手在面上抹过,却只扫去了半边泪痕,还有一半的泪水挂在那里。但他全不在乎,只死死地盯紧净涪佛身。
“那净涪法师你到底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但凡是我有的,不论是我现在拥有的,还是我未来会有的,都可以给你!”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这最后的一句话,少年说得异常用力,宛如立誓。
净涪佛身定定地看着这少年的眼睛,久久没有偏移。
那少年也没有避开,哪怕净涪佛身的目光明亮到仿佛要直直看破他所有的秘密。
“你是要欠下我因果?”净涪佛身垂落眼睑,拦下自己的目光,平静问道。
那少年咧开嘴角,笑得复杂又纯粹。
“如果只有欠下净涪法师你因果,你方才肯给我指出一条明路的话,那欠下便欠下了。”
净涪佛身眉眼不动。
“这玄光界天地各处有手段有能耐的修士不知几何,只要你离开这里,总会再遇到合适的人,为何你偏就找上了我?”
那少年默然半响,对着净涪佛身抬起了他的手。
那手掌中,一枚莹白玉佩映着天边的银月光华,通透也明净。
“是它,选择了你。”
这应该是自他们碰面以来,少年对他最坦白的一次了。
净涪佛身瞥了一眼少年手中的那枚莹白玉佩,暗自慨叹。
心魔身在净涪佛身耳边笑。
净涪佛身便就在这笑声中开口,说和心魔身那边响起的一模一样的答案。
“叫檀越失望了,哪怕是小僧我,也不知道这玄光界的最后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虽说现在的玄光界也是处处暗流,可谓是局面复杂错乱,但对比起日后的境况来,当前玄光界的局势仍旧能用安稳一类的字词来形容。
在那样混乱的局势下,净涪佛身哪儿有一条明路指给人家?别到最后,反将人家给送到死地去。
那少年仔细盯着净涪佛身半响,摇了摇头,坚持道,“还请净涪法师指点。”
净涪佛身沉默得一瞬,最后与他确认道,“哪怕那是一条死路?”
少年苦笑。
“哪怕那是一条死路。”
少年重复着净涪佛身的话,眼神复杂。
整一个玄光界天地,乃至是诸天寰宇,除了超脱命运长河永恒逍遥的各位大罗仙以外,量劫将起之际,谁敢说自己能够把持住一条绝对的生路?
无非就是拼死一搏而已。
净涪佛身默然半响,还是对那少年伸出手去。
那肌肉匀称的手掌掌心上,一枚小小的剑令载沉载浮。
少年见得净涪佛身掌上的那枚剑令,瞳孔猛然收缩。
紧接着,他急急地抬手一拍脑门,放出一片灰蒙蒙的灵光。
灵光分化又交织,须臾间将这一方空间禁锢,阻隔去玄光界天地各处金仙大修的目光。
待到他将这一套布置做完,终于能够松一口气时候,再要提醒净涪佛身的时候,他才发现一个事实。
那枚小小的剑令,根本就只映照在他的心神中,半点不落入旁人的耳目。
他其实用不着那般紧张......
他沉默片刻,方才泰然自若问道,“这是浮屠剑宗的剑令?”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完全不为这个身上一点修为也没有的少年只一眼就认出剑令来历这个事实惊讶。
“不错。”他道,“檀越可愿意接下它?”
那少年只觉得舌尖发苦。
他握着那枚莹白玉佩的手指更是泛出了青白的色泽。
若不是知道自己手中的那枚莹白玉佩到底又多难摧毁,若不是净涪佛身还站在他对面直直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少年都要将它重重摔出去了。
就算如今玄光界乃至是诸天寰宇各方都有自己的谋算与目的,可浮屠剑宗也还是一块诱人的大肥肉,但凡流出半点风声,那些人都不介意来插上一手!
但现在呢?!
现在这样一枚代表浮屠剑宗的剑令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是来寻生路的,不是找的死路!
那少年心下连连咒骂,半响后才算是勉强缓过劲来。
挤出一个笑容,他对着净涪佛身伸出了手。
心魔身在净涪佛身耳边笑,‘这个表情着实不错,很能逗人开心!’
净涪佛身不理会他,轻轻一推,就将他手掌上沉浮的那枚小小剑令送了过去。
见少年接下剑令,他还特意提醒道,“虽则浮屠剑令给了你,但你到底能不能得到浮屠剑宗的认可,还得看檀越你自己的后续,还请檀越仔细。”
那少年已经收敛了所有神色,他点头,正色应道,“我知晓了,净涪法师放心。”
净涪佛身也是点头,平静地看着周遭废墟一样的地界渐渐淡去,现出些许人声。
“还未请教檀越名号。”
在最后一切如同镜像般破碎以前,净涪佛身问道。
“一直未曾与净涪法师提起,反劳动净涪法师来问,是我失礼了。”那少年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名隗序。”
净涪佛身了然地点了点头。
不论那少年最初时候父母给他定下的名号是什么,在隗序城变成废墟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只有“隗序”这一个名号了。
或许自净涪佛身踏入这一片地界开始,他就已经落入了那异常真实的幻境之中,或许这少年也不像净涪佛身这刻所见的那般孱弱,可他也清楚......
在这玄光界里,确实曾有那么一座被收割得干净的隗序城,也确实曾有过那么一个孩童,在绝望、憎恨中趟出一条道路来。
他所看见的那一切,并不都是虚假,甚至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
不过......那不是这一刻发生的事情而已。
净涪佛身垂了垂眼睑。
心魔身在他耳边沉默。
他也好,心魔身也罢,他们都知道,那位顶着隗序名号的修士所以会在他眼前重现当日隗序城破灭时候的情景,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激起净涪这个禅宗法师的怜悯,好让他即便无功而返,也能在净涪面前全身而退罢了。
这样的手段本就是阳谋,佛身最后将浮屠剑宗的剑令送出去,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哪儿有可以让心魔身抓着不放的地儿?
但即便如此,净涪心魔身还是颇为稀奇。
‘你很看好那个隗序?’
‘嗯。’
佛身平静应了一声,又感觉到心魔身的目光仍旧落在他的身上,一点都没有要收回的意思后,他便也就顺遂了心魔身的意思费了几分口舌。
‘那隗序所以会找上我这里,并不单纯是因为玄光界里的局势,他应是还嗅到了玄光界天地之外那诸天寰宇中的暗流......嗅觉这般出色,可谓敏锐。’
‘他察觉到玄光界天地内外的暗流之后,没有太过迟疑就找上我这里,可谓决断。’
‘他找上我等时候,阳谋与手段并出,在展现了他自家的实力之外,也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他的智谋,可谓聪明。’
‘我等取出浮屠剑令,他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帮助封锁浮屠剑令的痕迹,显见对我们没有恶意,可见其态度。’
‘在封锁浮屠剑令痕迹以后,他不曾过多犹疑,就直接拿定了主意,也可见其取舍。’
‘这隗序样样不差,浮屠剑宗那边又人手短缺......我赠他浮屠剑令,对他、对浮屠剑宗来说,都是两厢便宜,那我为什么不能将浮屠剑令送出去?’
他顿了一顿,最后说道,‘而且......就算那隗序真的存有某些问题,浮屠剑宗里不是还有三位大罗仙?’
‘有他们在,便是那隗序再厉害,又怎么能轻易瞒过他们去?’
说完这话,净涪佛身就不再开口了,他微微垂着眼睑,站定在原地,心神静敛。
心魔身往他这边觑了一眼,无声笑得一回,也放过了他去。
待到一缕天光照入,净涪佛身再睁眼去看时候,果然就看见面前立着一座城。
这城占地约莫方圆千里,人口近数十万,与净涪佛身在那幻境中所见的隗序城规模相差不大,但这座城比起净涪佛身所见的那片废墟来,却又多了几分生活的噪杂。
尽管这座城总沉着一片惊惶,但它确实是生活的。
这惊惶,净涪佛身完全可以理解。
再如何,这座城也坐落在魔门的地界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当做修行资粮收割,生活朝不保夕,如何能够不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