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用过晚膳,顾炎与卫其羽出门去看雪灯会,此次的马车制式颇大,足够两人相对而坐,卫其羽低眉敛目的看着手中暖炉,不用抬头也知道此刻顾炎的目光如影随形落在她面上,目光虽谈不上灼热滚烫,却别有一番幽深,她被看得浑身不适,这两日,顾炎不去军营,几乎整日都在鹿鸣院中呆着,鹿鸣院里明明有东西侧房,主屋、后屋,可她仍觉得他时时刻刻都出现在自己周围,虽没有时时与她说话,却极具存在感,让人难以忽视。
有人在侧时还好,一旦只有他们两人独处,她的不适就会无限扩大,充满了难以言诉的不安和憋闷,就像现在这般,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狠狠瞪他一眼道“你莫要再看我了!”
顾炎朝她笑了笑,应声道“好”向来冷峻的面孔染上突如其来的笑意,如同清冷的梨花忽然盛开,天质自然,风姿卓绝,不管哪一世,面前的男子都容色出众到让人难以忽视,此时笑意盈盈望人的样子,似一位多情至极的郎君,足以让任何女子沦陷。
卫其羽下意识的避开了这目光,心中的违和感愈发清晰,这一世的顾炎与上一世不一样了,尽管她不想承认,却是事实。
近日住进鹿鸣院里,让她愈发想起上一世的情景,她嫁给顾炎,也是住在鹿鸣院中,她记忆里,两人共度的时光分外短暂,新婚的头一个月,她虽与顾炎能在一起呆着,顾炎的话极少,她初为rén • qī也羞涩,两人独处时常是相对无言,但她心里全是嫁了心上人的欢呼雀跃和满足,顾炎不喜说话,她觉得是性格使然,也没觉出什么不对。
后来,顾炎每日都很忙,早出晚归,甚至数日数月不归,她也开始学着掌家,与府中诸人周旋,应付顾中行的三房姨娘,去面对后宅那些明争暗斗的阴私,她忙着服众,做一个当家主母,当一个好妻子,每日都很忙累,甚至可说心力交瘁,顾炎回来时,她数次想说什么,想开口寻求他的帮助,可看到他神色淡淡又带了倦意的模样,却总开不了口,他的静默让她摸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尤其是听了旁人关于她不好的话之后,他也只会回房对她说“你若辛苦,就不必管了。”没有为她多说几句,也没有安慰,那眼神,就好像她是他的累赘,她做再多也没用一般,仿佛是在否定她作为他妻子的能力,他越是这样,她便越是不甘,再说不出一句诉苦和抱怨,更加竭尽全力的去当一个好妻子,关心他的起居,按时按点的送茶点去书房,对他事无巨细,嘘寒问暖,把他们的共度变成一种证明,证明她很好,她配得上他,他娶她是对的,她会让他绝无后宅之忧,平安喜顺。
她忘了自己,忘了从女儿到新妇,从新妇到主母,其实需要走一条极其漫长的路,越是竭力想做到完美,越是欲速则不达,状况百出的后宅,冷淡静默的夫郎,都一点一点的打磨她的天真与憧憬,将她变得内里歇斯底里,外在稳重贤惠,心里死死攥着的是对顾炎汹涌而澎湃的爱意,它们因为爱极而收敛,又因日益的消磨而摇摇欲坠,她恍然不觉,仍苦苦支撑。
可是呢,婚后不过一年,顾炎就带回了第一房妾,没有解释,没有交代,用沉默应对了她所有的诘问,轻飘飘的给了她致命一击。
那时她才明白,他的静默是如此可怕,又如此可憎,伸手打了他一巴掌,已是她对他最出格的举动,她的怨恨和恼怒,最终发泄在府中诸人身上,事事因果相连,遭其反噬,腹背受敌,内忧外患,犹如困兽。
再后来,他又纳了第二房妾,她渐生悔意,却有了孩子,随他去了漠北。
顾炎要尽快证明自己能接下镇北将军的位置,留给后院的时间更少得可怜,其实他在又有什么用呢,左右都不过是她孤身一人。
可今世的顾炎却不一样,他从春芽和夏蔷处打听她的喜好,为她备下她偏好的书籍,让膳房做她喜欢口味的饭菜,关心她穿得暖不暖,手冷不冷,会坐在床榻边看她,一看就是许久。
男人若是用起心来,很难不会被察觉。
尤其是在她每一次推拒和冷漠之后,他仍是温和着,妥善的化解着一切,以他的方式来表达作为夫郎的诚意,就好像从前的自己一般刻意而明显,可他越是如此,她心里的怨霾和不平反而越深,太多的怨念无处排解,既然顾炎可以做到这般,为何上一世,他对她如此冷漠。
因为重回鹿鸣院,因为日日相对,原本沉寂的记忆一点一点的冒了出来,那些不甘和委屈都跑了出来,事事比对,愈发颓然,她的情绪愈发不好,对他的态度就愈发恶劣,厌恶到看见他就异常不适,恨不得对他嘶吼一番的地步。
再一起在鹿鸣院里共处下去,她终究会有忍不住爆发的一日。
一年一度的雪灯会,是上阳城冬日里最盛大的节日,每年都在上阳城东的嘤鸣湖畔举行,起源已不可考。
雪灯节的独特之处,其一是在雪中举行,其二是灯的玄妙,雪灯节的每一盏雪灯都须由雪蚕纸制作,此纸轻薄雪白,能将烛火的黄光笼罩后变作白光,故称雪灯,其三最为特别,制作雪灯之人并非工匠,而是全城的百姓,不分男女,只要愿意,都可将自己所制的雪灯在此湖畔堤街挂出,制作一盏雪灯要耗时数月甚至一年之久,却代表了制作人的心意,雪灯形态各异,任由制作者任意发挥,花草树木、亭台楼阁都可尝试,尽显各自高超技艺。
雪灯的灯面上可撰写文字,也可以描画景物,甚至暗藏制作者的玄机,需要细细观察才能发觉,有的是感怀过去的时光,有的是祈祷来年的平安,有的是借机显示自己的才华,有的会写下表白心迹的诗句,若是来赏看雪灯的人里有自己的心上人,凑巧被自己所制作的雪灯所吸引,读了暗藏心意的纸条,那也是一种静默无言的幸福。
近些年来,有许多手艺人开始制作雪灯贩卖,雪灯会也成了青年男女的赏灯会,借着看灯的机会看能不能遇见心上人,共谱一段随性巧遇的美好,当年,卫其羽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了此地,一眼相中了赏雪灯的顾炎。
那年雪灯微光,郎君孤绝清朗,面色比灯光更皎白流光,如何不叫人色授魂与,念念不忘。
按理说他们这样的新婚夫妇不必再来凑这样的热闹,奈何顾炎坚持,她也不想再和顾炎关在同一房中,出来走走也好。
两人下了马车,举目望去,沿着嘤咛湖畔已挂上了成千上万盏雪灯,如同一条蜿蜒的长龙,带着璀璨夺目的光芒游走在蜿蜒的湖堤,美得让人屏息。
此时夜幕刚刚降临,人却已来了不少,在雪灯下往来穿梭着,格外热闹,有的独自驻足在雪灯前,有的三三两两的说话,面上的表情大多都美好而欣喜。
两人并肩走了过去,灯光照在面上一片清凉,雪灯太多,让人目不暇接,卫其羽逐渐被雪灯所吸引,慢慢移动脚步边走边看,顾炎便默默走在她身侧。
正看得入神,从旁传来一声“卫其羽?!”她侧头一看,见陈艳茹、苏莹莹、李琉秀等几位贵女盛装迎面而来,面上的表情均是欣喜,就像与她是关系很好的姐妹久别重逢一般,让她有些意外。
她们看见顾炎反而神色有所收敛,行了个礼后便目不斜视的朝卫其羽围拢。卫其羽眨眼便知,这些贵女虽曾对顾炎有所意动,如今也都自持身份对已为人夫的顾炎敬而远之。
见几个女子似有许多话要和卫其羽说,又碍于他在场不好说的样子,顾炎只好道“我去前面等你。”抬手指了指前面挂满了雪灯的亭子,卫其羽点了点头。
顾炎一走,陈艳茹率先按捺不住开口道“卫,顾夫人,总算遇见你了,你可听说了王静姝的事?”
卫其羽一怔,也怪这几个月的日子过得太过精彩,她竟忘了这位上一世和她纠缠半生的宿敌,心道王静姝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莫非要来抢回顾炎,立即追问道“何事?算来她入道观已快半年了罢。”
苏莹莹一脸你果然不知的神情看着她道“什么呀,她几月前从道观里逃跑,不慎从台阶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被个路过的乡民救了。”
听得卫其羽赫然一惊,被乡民救了,那。。。
李琉秀跟着接道“那乡民心怀不轨,救她之后就把她带回家中藏了起来,王尚书带人找到她时她已怀了身孕。”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卫其羽的神色。
“这。。”卫其羽不由蹙了眉头,苏莹莹接道“王尚书本想暗中打掉孩子,将王静姝悄悄接回上阳,可那乡民竟寻到上阳城尉,先行将王尚书一家告了,足足列了数十条罪状,其中一条就是王尚书意图谋害他性命,也是因此才将此事闹了出来。”
陈艳茹叹了口气“如今王尚书已被羁押,王静姝也被人接回来过堂问话,我府中有下人去看了热闹,她的肚子已大得遮掩不住了,她这一生算是毁了。”
“从前讨厌她趾高气昂的样子,可如今她成了这般模样,又觉她分外可怜。”
卫其羽好半天也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神情颇有些怔忪,半晌才道“现下案子判得如何?”
李琉秀压低声音道“那乡民有些心计,身上的伤仵作验过确凿,手中的证据也足,听说乡民已提了条件,要么王静姝嫁给他做妻子,王尚书认下他做女婿,要么他告状到底,非让王尚书入狱不可,我昨日听说王尚书已准备与那乡民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