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两广总督衙门。
签押房里,坐在上首的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此人身穿一身黑色绸布长衫,外罩一件深蓝色的巴图鲁背心,面容清癯,额头布满了皱纹。
老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对下首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圆脸官员道:“图抚台,当初不是说三天就走吗?这都过去bā • jiǔ天了,他们怎么还赖在潭仔岛不动?现在风言风语都已经传到广州城里了。”
被称作“图抚台”的,自然就是广东巡抚图萨布;而上首的这位老者,则是两广总督孙士毅。
“孙制台,下官昨日已经派手下人去质问了,今天应该就能见到他们。”图萨布苦着脸,心中把和珅的奴才王平骂了一百遍;当初明明讲好了的,谁知道却来这么一手!
孙士毅又道:“那些人刚到鸡颈洋,先是开炮打了英吉利人,前几日又打了疍家海贼的船。他们这是想干嘛?海防衙门那边今天有什么消息?”
“海防衙门那边早上派人来报的,除了头两天澳门那边派船送了趟货外,一直没什么动静。不过据卑职猜测,他们以前或许跟英吉利人有什么过节,这才一见面就开打。至于疍家海贼那边,下官却是委实不知了。”
孙士毅心中颇为无奈,他自从任职广东巡抚以来,做事一直雷厉风行。无论是清理地方欠税、缉拿群盗,还是头些日子查办前总督富勒浑,都是快刀斩乱麻,深得乾隆赏识,这才升任了两广总督。
谁知才上任没几天,却被一艘大铁船搞的极为被动。这要是如鬼如畜的西洋人,他早就派人严斥驱逐,要么就通过海防衙门责成澳葡办理就得了。可他如今面对的不是西洋人,而是一群打败了朝廷数万大军的反贼!
派水师去打?不提阿桂和福康安的前车之鉴不远,英吉利人几天刚被打的一头包;那可是装着几十门大炮的风帆大舰!
听说赵逆上的大船挨了一炮只是掉了块漆而已,接着就动用了两门声势如电如雷的快炮,打得英吉利人抱头鼠窜,当晚就登船请罪。
想想惠州海防营的那几十条战船,孙士毅心头涌起了一股无力之感。他私下已经在拟折子,准备过些日子就向乾隆清旨,奏请挑选人材精壮、技艺娴熟之士,大练两广水陆绿营。
“那就让陈贵林带人去一趟,问问情况。到时候皇上问起来,你我也好有个交待。”孙士毅说的陈贵林,就是海防同知衙门的陈新槐。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图萨布叹了口气,拱手遵命。
自从北海镇将大批八旗放回后,朝野间已经隐隐在传,赵逆的人马虽少,可是火器极为犀利,电闪雷鸣之间,糜烂数十里;以朝廷现有的大炮和火绳枪很难匹敌。虽然广州驻防八旗里也有人从北边被放回,可消息也只是在满城中流传,普通民人是根本不知道的。
而孙士毅远在广东,风言风语也是听了一些,可具体赵逆的人马是个什么样,他也很好奇。所谓知己知彼,万一以后要是对上,自己也能有个心理准备。想到这里,孙士毅便略微一端茶盏。图萨布明白制台大人送客了,便告辞离开。
等图萨布走远了,孙士毅这才对自己的亲兵戈什哈道:“你去叫几个人,都换上便装。跟门子说以下,这两天要是有人找我,就说我偶感风寒。”
一番安排后,孙士毅自己也换了衣服,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富商模样,带着四个装成家仆的手下,从总督衙门后门出来,寻了顶丝竹小轿,就去了城外。之后他们又雇了一条快船,直奔虎门税关而去。
两日后,接到巡抚衙门命令的陈新槐带着巡防营的一半官兵,在澳门的南湾码头登船,直奔雷神号的位置而来。
当海防衙门的大赶缯靠近雷神号后,通过手下人和甲板上水手喊话联系,陈新槐硬着头皮登上了舷梯。可等刚走了没几步,陈新槐的两腿立刻就哆嗦起来。无他,舷梯太窄,只能一个人先走。等好不容易上了甲板,要不是手下把总抢上一把赶紧扶着,陈新槐差点瘫在甲板上。
等仔细打量了高大的船楼和宽阔的甲板时,七十岁的陈新槐已经被唬的有些语无伦次,口中不停的嘀咕:“妖术、妖法......”
当赵新在会议里见到陈新槐时,对方身后除了站着一名把总外,还有一个穿着官服的跟班。七十岁的老头一脸镇定,手中拿着一个仙鹤腿的水烟袋,吧嗒吧嗒的嘬着;对于桌子上摆着的卷烟则不屑一顾。
“陈大人是吧?我就是赵新。”
“嗯。”陈新槐头都不抬,继续用纸媒子在水烟袋上不停的点着,可他颤抖的右手还是暴露了心中的恐慌。
赵新连手都懒得拱,一屁股就坐在了陈新槐的对面,开口道:“今天来有事吗?”
老官僚听到赵新一口流利的官话不由一愣,抬眼看了看赵新,然后又低下头一口接一口的急急吸着烟,等到嗓子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后,这才停下道:“你们跟红毛夷人有过节?”
赵新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英国人。“要说过节么,以前没有,不过来了这一次就有了。”
“那是因为什么呢?”陈新槐是福建人,常年在广东为官,所以他一口官话听着极为别扭。
“陈大人是吧?您当海防同知多久了?”
“我家大人去年调任至此。”陈新槐身后的把总突然开口道。
“唔。那么你们注意过鸦片吗?”赵新觉得既然有机会,那就提一下鸦片的事,尽人事,听天命吧。
“鸦片?”陈新槐看看赵新,又转头看了看那把总。“鸦片怎么了?”
“西洋人在我中华赚不到钱了,他们现在要大力倾销鸦片到广东。”赵新说话时,注意到那个把总脸上突然有一些不自然。
“笑话。我天朝无物不有,要那些东西何用。何况,就算是红毛夷人卖鸦片,跟你们有什么关系?”陈新槐将剩了半截的纸媒子扔在桌子上,又从跟班手中接过一支新的。
赵新正色道:“因为我们都是汉人,陈大人您虽然做着满清的官,可终究还是个汉人。鸦片,吃了是会上瘾的!是毒物!”
陈新槐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一脸嘲讽的看着赵新道:“阁下操心的事还真不少。这里是我大清管辖之地,本官身为皇上钦命的海防同知,自有分寸,阁下就不必操心了。那些红毛夷人来到我中华领土,虽然赚了闻所未闻的钱,可谁要敢不听话,皇上就能断了他们的茶叶、蚕丝和大黄,让他们肚胀而死。”
赵新心说这关大黄什么事?他不知道,欧洲人自汉代丝绸之路开通后,便有了食用大黄的传统,在没有培育出本地的食用大黄之前,长期从中国进口药用大黄,达十几个世纪之久,比茶叶贸易还要久远。不过相较于英国人,以肉食为主的沙俄人对大黄的需求更为迫切。
因为大黄和茶叶的出口量之大,让满清官员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西洋各国夷人没有中国的大黄和茶叶就会便秘肚胀而死。
赵新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陈大人,我不明白你们哪来的这些迷之自信!西洋人不吃大黄也死不掉!人家只是吃习惯了而已,就跟您抽水烟袋一样。”
陈新槐对赵新的解释不以为然,心说自古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之,你一个连头发胡须都不留的家伙也好意思说是汉人?!他不打算再和赵新讨论大黄的问题,于是又问道:“这船都是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