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鏡不过汪中对此则一点兴趣也没有,甚至还谢绝了跟赵新一起去鲸鱼湾的邀请。
开玩笑!江南文萃之地,要什么人才没有?林子平从倭国搞一群学西洋人玩意的家伙来,赵王居然待若上宾,什么意思嘛?!
论学识,历史上汪中那是检校过《四库全书》的人,博览经史百家,无书不读,无数读书人为之景仰。在十八世纪中国汉学的传承脉络上那绝对是拔尖的人物,他能看得起岛国?
论文采,汪中的骈文在清代骈文中被誉为格调最高,所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去年赵新在黑龙江城写的那篇祭文,后来被汪中看到这叫一顿损,大骂这写的是什么“狗屁文章”,将其贬的一钱不值。得亏是赵新没听见,否则非得羞的钻到桌子底下,再挖一坑把自己脑袋埋进去。
实际上汪中这还是顾忌赵新的面子,没敢当面损。话说以前他当诸生时,连督学都不放在眼里。有一回,一位孟姓的督学主持考试,期间踱步到汪中的考桌旁。汪中为逞其才,三下五除二就答完了卷子,然后就准备交卷,使劲一拍桌子,大喝道:“今日当吓死小孟矣!”他喊人家主考官“小孟”,话说自有科举以来,就是再有才学的人,谁能有他如此壮举?
事实上汪中也知道自己性格上的毛病,他的办公室里就挂着一副手书“峭厉峻急,不集其福。”意在告诫自己要戒褊去急,泛爱宽容,张弛有度,才能存其心,养育其正性,达到仁人的境界。做学问要和顺以从众流,才能学业精进。如此,方能胸怀广大,无灾无祸。
话说回来,汪中不去参加欢迎仪式,可小学校的一帮老师都去了,连王贞仪听说后也跟着老尤去了。等一群老师回来后就开始闲聊,说真没想到岛国现在竟然有这么多醉心于自然科学的人,而且水平还出乎意料的好,居然知道开普勒第三定律如何布拉布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汪中越听越恼火,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道:“什么兰学!我泱泱华夏,汉、唐以后所服膺者,昆山顾宁人氏、德清胡朏(音同匪)明氏、宣城梅定九氏、太原阁百诗氏、元和惠定宇氏、休宁戴东原氏。所谓古学之兴也,顾氏始开其端;河、洛矫巫,至胡氏而绌(音同处);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者,阁氏也;专治汉《易》者,惠氏也。凡此千余年不传之绝学,及戴氏出而集其成焉。”
在座的老师们听了这话都是相顾愕然,原本你一言我一语的喧腾热闹一下就冷下场来。大家早就知道汪中这人愤世嫉俗,时常有惊人之语,又怕泄露自己的底细,所以平时当他面说话都十分小心。再者对方这一大套话下来,听的众人云山雾罩,过了好几分钟都没琢磨过味儿来。
不过在场的王贞仪却是听明白了,她连忙拉着老尤出去好一通嘀咕,老尤这才恍然大悟,啧啧称奇。心说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大学者,这回可是领教了什么叫骂人不带脏字,什么叫意在言外。
要想明白汪中的这番话,首先就要理解什么是“经学”。经学严格的说就是是指注解经书的学问,而经书则是中国古代学术的主体,泛指先秦时期各家学说要义的学问,具体而言则是专指《十三经》。
话说明末清初的社会剧变,促使学者们开始反思宋元以来的学术弊病,以顾炎武为首的学者痛恨明代浮薄空疏的学风,力求经世致用,秉承“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的宗旨,力倡求实的治学精神,讲求“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于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的治学理念,开清初古学之端。
所谓的昆山顾宁人氏,就是顾炎武。对汪中影响最大,他一直所秉持的就是顾炎武的治学精神。
“德清胡朏明氏”和“太原阁百诗氏”分别是指胡渭和阎若璩,这两人对《河图》、《洛书》化及《伪古文尚书》的辨伪,冲击了传统经学所固守的陋说,实事求是,有理有据,为新一代的学术产生开辟了道路。
至于“宣城梅定九氏”和“元和惠定宇氏”就是指梅文鼎和惠栋,这两人精与专,则正代表了清代朴学的基本特点,标志着清代学术的初步确立。
“休宁戴东原氏”就是大学者戴震,赵新之前在广州遇到王贞仪时讨论的那本《勾股割圆术》就是此人所著。戴震集前人之大成,既精通文字、音韵、测算、典制等考证之学,讲求故训明则义理明,并将此作为通经明道的途径,又重视"明道"的必要性,于晚年致为于义理的探索,不断促成了乾嘉朴学的繁荣。
后世中国人常常讲的国学,其实只是汉学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具体上溯到清代,就叫“朴学”。
汪中的言外之意就是,兰学算个屁!那些倭国所谓的“学者”,在经学大家面前连萤火虫都比不了,上述六人里随便找出一位都能灭了他们。只有秉持正确的治学精神,以经学作为明道的手段,义理通则万法通。
其实汪中对林子平个人没什么意见,甚至还有些佩服,不过眼下北海镇的局面蒸蒸日上,地盘越来越大,武功是强盛了,可这文治实在不怎么样。
在汪中看来,如果赵王任由林子平为首的岛国学者做大,那以后北海镇的话语权岂不是要沦落到倭人手里?泱泱华夏义理之学地位何在?这才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于是汪中回家后连晚饭都没吃,左思右想,最后大半夜竟直闯赵新家,说要给江南的好友后辈写信,招揽他们来北海镇效力。
汪中说你不就是想要搞勘测的人吗?我认识啊!爱好算术的我也认识啊!
赵新一听十八世纪的带清还有这类人物,连忙就问是谁。汪中噼里啪啦一说,赵新的心一下就凉了一半。
其实赵新大致明白“义理之说”的道理。可问题是中国文化太讲究“形而上”的感觉了,意境倒是够了,可话都是在言外,就是不好好说。
而自然科学跟经学背道而驰也好,殊途同归也罢,必须要把意思落实在文字里才行,容不得半点儿含糊。这在经学大家的眼里就落了下乘,成了日用百工才需要的东西;乃至掌握这些知识的人沦为“匠户”,为士人阶层所看不起,最终导致断代失传。
古人说庐山瀑布是“飞流直下三千尺”,意境是够了,可问题是自然科学不能允许这么搞,秀峰瀑布实际只有105米高。
一个关键部位的螺丝,到底要拧几圈才算到位?你总不能告诉学徒说自己凭感觉看着办吧?
北海军制作的大炮部件,每一个都要精确到毫米甚至更细才行,这根本不是凭感觉就能造出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能错。工匠要是讲意境,赵新一指屋内博古架上的玉器,那玩意可以。
汪中听了赵新的话,沉默半晌,说这都不是问题,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事能不能做。
赵新的答复是当然可以。他说我原先是顾虑这些人不会来,所以才没有请。你容甫先生能来并且留下来,我已经是如获至宝了。而且我知道的人肯定没有你容甫先生认识的人多。
一番恭维之下,汪中满意的走了,赵新说的口干舌燥,头大如斗。
汪中说干就干,效率极高,仅用了一天的时间,他就写好了二十多封书信。赵新话都说出去了,只好让北海一号在给射阳湖那边送货的时候顺便带过去,又安排王长生和几个手下把信送到每个收信人的府上。
汪中是满意了,他甚至还打算亲自跑一趟射阳湖,与被他邀请来的人面谈。
于是,一场波及了半个江南的文会就这样拉开了帷幕,到最后甚至连满清朝廷都被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