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把涂氏已死一事告诉了晏四郎。”芳期觉得这件事她还得报备一声。
说完就往后退一步,留点距离,缓冲晏迟的怒气。
晏迟果然蹙眉:“你跟他说这事干嘛?”
“我先去做吃的,至于理由,等会儿边吃边说。”芳期拔脚就跑,她得留给晏国师冷静的时间。
这一天,其实因为北风起,急速转冷。
傍晚时干脆飞起了小雨,开始是丝丝点点,线状尚且分明,到后来就成濛濛水雾,风也更大了,凉意透过锦衣,直往人骨子里钻,芳期准备的是麻辣火锅,她其实听晏竑说起晏迟幼年的遭遇时,就有摁捺不住做火锅给晏迟吃的念头。
火锅其实不能治愈腿疾。
但热呼呼的饮食,总能驱散冷意,不管体肤所感,还是心头积留。
芳期觉得幼年的晏迟,真是太可怜了。
一朝间,就失去了所有疼爱他的亲人,有个老爹在还不如没有,晏永这个混账爹,世间罕有,虎毒尚不食子,他竟忍心将发妻留下的唯一骨肉,下定决心苛虐致死,如果是自己遇见这等混账爹……
芳期觉得可以把锅滚烫的火锅料,直接泼混账爹的脸上。
当年的晏迟得多绝望啊,芳期甚至希望晏迟不记得这些事了,就算如今安然无恙,但过去的恶意,在心头已经永成创伤。
如果只记得爹不是个好爹,但忘了爹能坏到什么地步,伤口浅些,就不会那么疼。
锅里的油料被小火熬煮出浓郁的香味,芳期有了一点时间发呆,她回想着中秋夜时晏迟说他憎厌这个节日的模样,现在终于理解了晏迟当时恶劣的情绪,人月两团圆,这个节日是一家欢聚共叙天伦,沂国公府却没有晏迟这个“家人”的坐席,当年晏永就盼着晏迟夭亡,如今晏永也绝对不希望晏迟位高权重,晏迟没有可以团圆的家人,他的心里,只剩永恒的残月。
那时不该腹诽晏迟矫情的。
芳期觉得自己比晏迟幸运多了——王氏对她的恶意,不能造成她心里的伤口,因为王氏只不过是她宗法上的嫡母;父亲待她冷漠,但不曾有把她置之死地的狠心,她缺失的只是父亲的关爱,没有遭受莫名的,违背天伦的仇恨;翁翁虽说有功利心,但得承认对她不算坏;她心底最深的伤口,其实一直是生母对她的漠视,可后来清楚了真相,伤口就立时愈合,她甚至觉得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厌恨她,但还有生母的怀抱做为避风港,多么森冷的恶意都不能真正让她心寒了。
和晏迟相比,她是有家的人。
可怜的晏国师,就让我的厨艺来给你温暖吧,芳期用手里的长柄汤勺,轻轻搅动已经熬成的一锅红汤。
花榭里,晏迟执笔,视线落在书案上一卷摊开的画轴,这其实是清欢里的设造图稿,晏迟已经彻底不指望芳期能完成命名大任了,他只能自己来,用等饭吃这点子时间,争取完成此项事务。
但晏国师其实也不是很爱诗词歌赋,文才有限,当给标注为“壹”的正厅命名时居然就卡住了,一连否定了“盛时”“岁愉”两个名,决定还是先从亭榭楼馆“下手”,又几乎是下意识,就把此时所在的花榭在图稿上找到,这里推窗即可观赏菊圃,傍栏尚植舜英,适宜赏秋,晏国师就又卡在了“秋”字上。
不是想不出个带秋的好名,而是花榭左近还搭配有亭馆,这得是个组名,用字上确然得好生斟酌。
晏迟推开一面窗,濛濛的水雾就展现眼前,不到夜暮,似乎舜英就因黯淡的天光准备收敝了,显得无精打彩,窗外的这片秋景,似乎就染凄凉。
记忆莫名活跃。
他想起来沂国公府母亲的旧居院,似也栽种了一株舜英,他惊异此花朝开暮谢,月色里,母亲用银签子叉给他一枚蜜饯,母亲的袖口处,散发着幽幽香橼果息,阿兄阿姐也突然出现在记忆的画面里,他们在对弈,阿兄被难住了,阿姐转脸,冲他笑。
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
这是母亲诵出的诗,说前人所写的,正是这种古称舜英,时下渐有人称为朝开暮落花。
他记住了凄凄二字,又听懂了可怜二字,他问母亲为何喜欢这种既凄凉又可怜的花。
母亲说花将凋谢,如人终苍老,这是天道自然,其实并不用凄伤悲怜,母亲又说最无奈的是时光流逝,人力难以挽回,可人活于世,最庆幸的又是身边能有良人,相伴着,一生光阴甘苦与共。
阿姐说,父亲就是母亲的良人。
阿兄就打趣阿姐,说终有一日,阿姐也将有自己的良人。
回忆戛然而止,晏迟面冷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