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郎也明白赵娘子的心结吧?”
听芳期这样问,辛远声的笑容就悄没了,他把酒一口饮尽:“阿瑗的性情,着实是最疏阔不过,说起来这点其实跟三娘你很有几分像,但这是在她的父母亲人遭遇祸劫之前。”
“辛郎结识晏郎,是因东平公?”
“东平公乃辛某授业恩师。”
辛远声抬眸,看着亭子外头浓沉的夜色,手指勾挽持壶柄,却久久没有斟酒:“我被送回大卫,立时就遭受到质疑,那些人称母亲绝对不舍和亲生子骨肉分离,我已经不是我,我是辽廷找的替代品,是细作。”
“这不是有毛病么?”芳期嗤之以鼻:“辛郎那时才多大?哪有送个幼子小儿为细作的,且这般明目张胆的送回国,一回国就遭受质疑,能有丝毫作用?”
“但那些人不会在意这些矛盾之处,我当时也想不明白那些人对我会何抱持着这么大的恶意,是东平公替我释疑。”辛远声缓缓移动手指,抚擦持壶的把柄,沉浸在回忆里的人显得更加温润。
但辛远声有很长时间没有继续往下说。
芳期就吃着肉喝着酒,她在跟晏迟相处时已经习惯了对方突然沉默气氛瞬间安静的“大场面”,完全可以做到应对自如,更别说现在面前坐着的还是辛远声,本来就是一个很有“温度”的人,再怎么沉默也不会有阴气散发,影响不到旁人。
辛远声仿佛也不惊诧芳期会安之若素了,他顾自平息着情绪,把那些历经多年都未曾真正祛消的戾怨压抑了,才终于可以重提:“当年辽国特使求娶大卫臣子之妻,要求先帝下令我的父母和离,逼迫我母亲和亲辽使,这样的事情既不符合礼法,更不符合俗情,官员们应该力谏,请天子斥退辽使,修书辽主,使其致歉。
可他们无不畏惧辽国借此由头宣战,文官们不愿让武将获重用,打破自建朝以来,重文轻武的格局,投机之辈揣测圣意,也深悉先帝厌绝用兵,一味耽于享乐,用尊严和币帛换取和平的执愿,他们无视了礼法和俗情,用社稷民生为重的名号,谏言牺牲小节。
这些人却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卑鄙可耻的,他们看见我,就想起自己曾经折节丧德,他们还认定我心怀怨恨,所以他们应激似的打压我,仿佛如果我受到指谪,他们曾经的行为就正义了。”
芳期端着酒跟辛远声碰杯:“辛郎其实根本不会同这些小人一般计较的是吧?”
“如果没有东平公开导,我或许会。”
所以东平公对辛远声而言,也是相当重要的人。
“东平公当初遇难时……”
“我就在临安。”
芳期想问辛远声为何不想办法营救,但转念间,又明白辛远声根本无力挽转结果。
“我最后一次见东平公,他告诉我不用替他申冤求情了,他会认罪,赴死。”
“可东平公没有谋逆是吗?”
“东平公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断,其实无端及我心里都清楚。”辛远声说到这里,又再提起赵瑗:“阿瑗也清楚,所以才越发不能释怀,这样的心结其实我和无端谁也无能真正助阿瑗解开,因为阿瑗其实并不需要劝慰,她需要的是真正从过去走出来,没有负累的继续生活。”
但他也好,晏迟也罢,本身的负累已经够重,赵瑗看着他们,不能真正摆脱过往。
“三娘为何要处处迁就取悦阿瑗?”辛远声问,他这时也看出芳期对赵瑗并非畏惧,而是在意。
“我也为东平公打抱不平啊,且我还欠着晏国师几大车人情,晏国师在意赵娘子,我就想也许我能助赵娘子一臂之力。”
“三娘是热心肠的人,且我也相信你对阿瑗或许才有真正的帮助。”
“辛郎可别对我寄以厚望,连我自己都没自信了呢。”芳期又叹气。
“我相信你,是因你的眼睛从来看向前方,过去无论多么险恶的人事都无法对你造成创伤,你过去处境颇有艰难处,但自从我们相交以来,我渐渐觉得对你根本不能产生同情了,反而觉得在你跟前,我自己才是需要别人可怜同情的人。”辛远声笑笑,又主动跟芳期碰了碰杯子。
“有时候我的确会同情无所不能的晏国师。”芳期也笑:“我是不是太自大了?”
“我也同情无端。”辛远声附和:“我遭受的恶意,其实都是来自外界,我的母亲疼爱我,一直站在我的立场为我着想,连我的继父,其实对我也不曾苛虐,回国后父亲、继母对我也极爱护,兄弟手足亲睦无间,不似无端,他遭受的恶意,尽皆来自家人。”
“辛郎是否清楚沂国公与晏郎父子之间,究竟有多少嫌恨?”芳期灵机一动,她想着辛远声跟晏迟是好友,说不定听晏迟说起过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