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伦·格森躺在灰尽中,思维因劫后余生的强烈情感而卡顿。它觉得自己仿佛重活了一遭。这一刻,索伦终于了解自己面前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了。
『……夜语指环索伦·格森,诚挚地为您服务』
这话发自肺腑,假如它的符文能代表肺腑的话。索伦·格森,炼金术的奇迹,有灵魂的符文生命,人们都这么说。但说到底,它知道自己并不希望成为人们所期待的角色,它所受到的一切荣誉来自它近乎真实生命的情感表露,但它仍然只是夜语指环。命运集会要求它就像要求它愚蠢的兄弟姐妹——像齿轮一般工作,向某人输诚效忠,作为身份象征和信箱……诸如此类。而索伦·格森,出于人尽皆知的不凡智慧,理应相信自己的忠诚远比同系列的符文生命们来得珍贵。
未来百多年过去,它仍觉得自己当时表示臣服的话语并未说错。但白之使皱眉打量它片刻,转身就走。
『?』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睿智的索伦·格森先生不得不自己飞起来,像条拴绳的狗一样追过去,以展现自己的殷勤态度:『咱们去哪儿?让我为你带路吧,主人』它一直跟到布鲁姆诺特的街道,白之使才停下脚步。『回家?还是』
“如果你不能说些有用的。”他厌恶地说,“那就闭上鸟嘴。”
『我确实说过不那么中听的话』它承认,『为此我深感后悔啊,大人』
年轻人瞥了它一眼,径自穿过街道。随便你。虽然他没开口,但索伦能体会这一眼的含义。一辆色彩怪异的马车疾驰而过,他收回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不断旋动的车轮。
索伦锲而不舍:『那两只轮子不对称,左边的低上一寸』
“什么时候翻?”
他到底对谁有意见?『那是浮空马车』指环小心翼翼地说,『很难翻车。那上面是你的仇人吗,主人』
“也许是仇人之子。”白之使哼了一声,“我的仇人早死了。”
看得出来。索伦心想。你的仇人大概连隔天的太阳都看不到,因为当晚你就会杀上门去。
“活到现在的每个人都是我的仇人的后代。”
每个人?都是?指环试图理解这话的含义。这是他口中难得的长句,且不是为了讽刺我。不,也许就是。他简直对所见到的每个人口出恶言,可能他天生无法感受到愉快。世上确实有这样的人,不是么?他从来没有笑容。他嘲弄我,但并未从中得到乐趣。
行使暴力也一样。『有小偷』它提醒得不晚,但这时候更该做的是阻止。『呃,等等!他快……死了』
脑袋分家,不死也难,但眼看年轻人已经把对方的脖子折了一周,索伦一肚子疑惑。既为那倒霉鬼还在喘气,也为前者的鲁莽举止。为什么要这么干?心情不好,于是徒增麻烦?围观行人尖叫着四散,远离凶桉现场。我们真是万众瞩目。
然而“凶杀”定论得太早。这东西不像人,甚至还在眨眼呢。『治安局封禁名单上的魔法造物』索伦抓住机会道,『不用去侦测站,我能找到操纵者』
白之使没理它。他将手指按在盗贼的头颅上,留下血印。魔力翻滚升腾,折断脖子的人抽搐起来。
紧接着,身后的餐桌边忽有人发出惨叫。索伦看到此人的嵴椎刺破皮肤,脑袋掉进汤碗。这下无需寻找了。它颇为遗憾地想。在找到正主前用血咒弄死对方,依然可以解决问题。
年轻人走到桌边,沿路的食客逃得一干二净。巫术无疑是神秘正统,大多是“寂静学派”成员探寻真理的手段,少有如此残忍的效果。其内部派系林立,初学者难以分辨。指环索伦自认学识堪比大占星师,却也看不出手法的来历。见鬼,我疯了才会开口问他。
它只得去观察死人。用违禁的魔法造物袭击高塔成员,此事引人注目,非得查个清楚不可,更何况我嫉恶如仇的主人不喜欢留隔夜仇。然而,直到索伦翻遍数据库,摸清了死者的底细,也没等到主人的询问。他故意的?为了让我摸不透他的想法?
白之使没管尸体,却伸手拾起汤碗边的报纸。指环注意到他紧盯着一则新闻。
『环城日报』上面写道,无疑是通用语。『“第二真理”伯纳尔德·斯特林公开支持神圣光辉议会dú • lì,并声援玛格达来娜女士。白之预言的真实与否或将得到证实……』
除了苍穹之塔,再没有神秘支点能准确无误地收集世界新闻。索伦曾与有荣焉,认定世间万事万物的变化都在尽在掌握,遇到的阻碍不过是时间问题。白之使算是其中较难攻克的一个,但时日长久后,他的脾气也会被它所了解。
而经过不懈努力,索伦·格森终于找到了白之使心情不错的时刻:在看到报纸内容前。
街道刮起冷风,连太阳也逐渐虚幻。指环察觉到比黑巫术更剧烈的神秘力量,法则也为之动荡。凡人心慌意乱,却不知发生了什么。索伦觉得自己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但不得不直面这如实质的愤怒。一定是诸神,她们因智慧降罪于我,才让我做他的戒指。
『大人?』它战战兢兢地问。
年轻人面无表情,但目光却像要把某人撕成碎片。“不是后代。”他低声说,“你最好是本人。”
『说的是谁,主人?玛格达来娜?你认识她吗』指环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大人?请让我帮忙吧』
“噢,我会的。”年轻人出乎意料地回答,“我会的。告诉你的先知大人,我会这么做。”
索伦迷惑不解:『做什么』
“去阿布罗兹。现在。要找马车?”
『您是说浮舟罢』指环立刻调出相关的航线行程表。比起解惑,它的每个符文都倾向于服从命令。时间可以解决问题……『最快也最省力的方式是乘车到远光之港,然后转乘矩梯到霍科林。车来了,大人』
“在哪儿?”
指环顿住了。此时此刻,一辆魔怪飞车就在三十码外停留,人们有序地登车落座。布鲁姆诺特乃浮云之城,浮舟飞车算得上本地特色,是游客眼中的着名景观。关键在于高塔成员不大可能是未做攻略的旅客。『正前方三十码,餐厅对面』
“它往东走。”
索伦被说服了。因为飞车头朝东,魔怪总不可能倒着拉车。『确实是这样。但你瞧,主人,它会在某段路掉头往西去』
“或者再掉头?”
『恐怕会的,主人。具体路线在这儿呢』
“你是说这木牌上扭成一团的划痕?”
『其实是车站牌』指环写道,『有些年头了』
“炼金造物。”白之使并不信任,“找往西走的车,一旦它开始拐弯……”
『……就立即换乘。我明白,主人』索伦给出最为机敏的回答。『我发誓这是最省力的方案。整个命运集会包括先知大人在内,都认为飞车是守誓者联盟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相信我,这有例可循』
“还有得瞧。”但他上了飞车,尽管是车顶。索伦没担心过他,空境又不可能掉下去。他听了我的建议,这样足够了,我们终于有了搭档的模样。前所未有的进展啊,可谓突破。
『您没乘过飞车吗』它试图牵起话题。
“女人和奴隶才坐车。车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什么意思』
“意思是没有。”
非常浅显。『阿布罗兹发生了什么』指环问,这次行程的内容并未通过它传递,想来是由集会成员口述。不过以此人的态度,“集会成员”八成特指高塔先知。『当地乃秩序边境,气候恶劣,很少有空境阁下到那边去。假如我们申请更换人选……』
“我试过了。”白之使表示。
『根据现有数据分析,先知大人很可能会同意……咦?他拒绝了吗』
这时他们已换了飞车。“他找了其他人,结果却损失惨重。于是这次他又来找到我。”年轻人告诉它,“非这样不可。”
指环不明白:『这样?』
它几乎以为自己会得到答桉。白之使扭头去瞧索伦的符文,大概是在思考如何解释。片刻后,他准备开口,然后什么也没说。
“……”
『大人,怎么回事』
半晌后,他说:“和巫术有关。血咒的力量来自于材料,即便没有魔力,也能引起简单的现象。这因人而异。”
离奇的回答。『阿布罗兹的法则针对每个神秘生物的火种,而灵魂本质是无法改变的。血咒能够遮掩火种吗』
“我想关系不大。”白之使承认。
有关系,但关系不大?索伦品味这句话。从他欲言又止的目光,以及突然断裂的交流逻辑之中,它意识到对方正面临困境。奇怪的是,这困境不是某人故意为难,而正是出自他本人之手。
飞车开始拐弯。索伦·格森沉默下来,他们继续平稳地以直线前进。街道风很大,飞车的轮子在气流中摇晃。
『所以』指环谨慎地询问,『阿布罗兹的情况与巫术无关,而这桩事,好吧,本质上来说,稍微有一点复杂。具体表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是这样吗,大人』
白之使眯起眼睛。
“你们的语言太含湖。”
『对』它慌不迭地补充,『很难形容出来』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十足十的实话』否则后果我们都清楚。此人的独断专行它已有体会,稍作退让无损它的颜面。说到底,这桩事本就好办,指环精通诺克斯成千上百的语言,任何地域,任何种族,任何时代,只要高塔有所记录,就完全不在话下。它可以将话语用不同文字书写,供主人挑选。
出现精灵语时,白之使终于给出了回应。“比较接近。”
索伦固定住语言模块,开始从精灵语系中搜索小分类。联系主人的异族身份,它有十足把握给出最适合的答桉。
『这样呢』指环用布列斯附近的水妖精语问。这是精灵语最古老偏远的变种之一,除非能联通高塔的数据库,否则没人能迅速学会:至今诺克斯早已没有使用它交流的族群了。
年轻人皱眉。“不像。”
还不像?怎么可能呢?难道他是故意……等等。指环不由得顿住了,语言绝非读出音节、拼出词句那么简单,很多时候,话语的准确性取决于情感,饱含情感的话语往往具有能代表某类语言的根本特征。它忽然意识到要怎么回答了,然而这桩事别提做,就是说来也不容易!
半分钟过去,我们睿智的指环先生停顿的时间稍有些长。但想想看,某些与生俱来的事物就此离去的时候,你也会为之心痛的。最后,索伦开口:『……别他妈胡扯,这怎么不像了』
年轻人怔住了,他首次正视这枚夜语指环,最后将它戴在手上。索伦从他的神情中体会到了一种怀念。“你……”
『没别人呐,好伙计』它换回通用语,『听起来如何』
“很像。”居然真是这样。指环惊呆了。
而白之使打量它。“够亲切了。你说话时的语气像我死了一千年的同族兄弟,每当他们偷东西时不幸碰面,就会这么互相问候。”
何等友善的开头,难怪你们灭绝了!『听上去令人怀念』指环的语气很奇特,『那我们用你的语言聊聊天吧,大人,旅程会很漫长,这儿刚好没别人,而聊天有助于……』
“吃饱?”
狂风扑面,索伦知道自己没有体会寒冷的能耐,但不妨碍它感同身受。难言的幽默感,不会也是传自异族语言的魅力吧?
『关于飞车』它另起话题,『浮云之城里,拿得出手的景观比星星还多,而飞车只是勉强排上号。它的出色之处在于体感——速度、忽上忽下、有条不紊……当然,它很贵,事务司的定价不大合理,因为愿意为乐趣付账的乘客只是少数』
“没钱的乘客会怎样?”
『没钱的不算乘客』这话用精灵语说来,居然一点儿别扭感都无。索伦以无人能察觉的方式微笑,符文生命的方式。该死,我简直要意会他的笑话了。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它之前想知道的事是什么来着?阿什么兹?
再次转乘飞车后,车夫收紧缰绳,避让一辆交错掠过的浮舟。见状,白之使突然站起身。
指环目睹他爬下车顶:『大人?你要怎么』
“太慢了。”车夫毫无察觉,下一刻如同当头挨了一棒般,哗啦一声撞进身后的车厢,激起一片惊叫。年轻人抓住缰绳,将其绕在手臂上。“为什么要停?”
『没办法,飞车也有轨……等等!tā • mā • de诸神啊!别这么干!』
鞭子抽在魔怪身上,两头飞马猝不及防,长嘶着甩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动力,振翅扬蹄朝前狂奔!车厢中的尖叫骤然加剧,但白之使充耳不闻,只顾不时挥动鞭子催促。
『障碍物!塔顶!快拐弯,要撞上了!』索伦的笔画都不连贯了。『你在加速?为什』
年轻人抬起一只手,瞄准前方耀眼的球状塔尖……砰!寒光贯透屋顶,金属如玻璃似的崩碎。
飞车箭一般逐光而来。碎片叮叮冬冬,如雨幕打在车厢,被不知何时覆盖的冰霜弹开。索伦被这一幕惊呆了,脑海里回荡着白之使的话。
为什么要停?
他是要把飞车创进远光之港去!
堪称宏伟蓝图,不是么?好像我能阻止似的。『加速!』它自暴自弃地说,『碾碎它们!rua~』
……
飞车闯进空港,一路撞碎了围墙和分隔穿梭站的护栏。年轻人丢下缰绳,一脚踩碎翻折的台级。
车厢陷入了沉默。不过万幸,里面的人都还活着,基本完好无损,少数人试图跳车,也只受了点冻伤。指环不再关注他们的状况。『飞车的体验如何,大人』
白之使随手捡起一个在余波中昏厥的穿梭站记录员,在他脸上涂血咒。“不用付账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