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而有了抚摸她头发的冲动。
也许是那么短短的一瞬,他产生了安慰她——将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长发,亲吻她湿淋淋的睫羽,告诉她不要再哭的欲.望。
他有了、她说的那种想要回吻过去的冲动。
那是爱么?
龙之介忽然胆怯起来,他动了动唇,想说,我会努力去理解的。
那张总是不动声色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被打上分明的阴影,他长长的睫羽动了动,脱口而出的分明是——
“……”
他依旧,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
她的心情在见到那座白塔过后,才有了些微的好转。
从擂钵街上去地平面有一段铁焊的简易楼梯,已经有一些年岁了,上面都是红黑的锈迹,踏上去便悉悉索索地往下掉铁屑。
原本踩着楼梯上去还垂头丧气的,但看到地平线,以及近在咫尺冒出来的指示标时眼睛忽而亮了起来。
在安静的夜晚,忽然加快了脚步。
她放开了芥川帮忙的手,在少年的注目下向着楼梯之上跑过去,缭乱如丝绦般的发在身后摇曳,穿着睡裙的小姑娘越过了他。
脚步轻盈得仿佛踩着春风,雪白的裙摆、好似白鸽的伸开的羽翼,从芥川视野中掠过。
放生澪登上了爬满藤萝与锈迹的楼梯最高处,她没有回头,而是扶着同样复古的栏杆,微微喘着气。
芥川将没有再被她牵着的手重新放回大衣衣兜中,慢慢拾阶而上,来到她身边。
迎面吹来微冷而潮湿的海风,一片被封锁的山崖,只余一条被草木所掩盖的羊肠小路。
黑蓝色的海映入眼帘,朦胧的夜色中,海面平静而辽阔。
从窗台能看到的那座白塔就在眼前,已经被废弃掉地伫立在杂草丛生的荒野中。
远离人烟,夏夜在虫鸣之声中显得更为宁静,几点萤火虫在拉开的围栏后飞舞着,被涂成原木色的木板被青苔染得斑驳。
远离城市,远离贫民窟,耳边只剩下崖底海水涌动拍击山体的声音。
肆意生长着的植物与昆虫,只要她一闭上眼,过往的气息……便蜂拥而至。
.
芥川分开及膝的杂草,在前方带路。
放生澪回神,跟在他的身后,望着黑发少年高瘦的背影,没有言语,他们一前一后往前走着,荻草就往两边倒伏,仿佛青灰色的海洋中被分出一条道路来。
萤火虫被惊扰得从藏身的草叶中飞出,一时身边都是一片莹莹的光辉。
在夜色中,芥川拨开面前最后一丛夏草,找到了那扇能够上去塔上的门。因为长期无人,可以被人所拿走的塔的部件、都已经被偷走而不复存在了。
也许,它曾作为一座为来往租界与横滨的灯塔存在,为风暴与霜雾天气下的渔船渡轮指引方向,然而随着租界的荒废,这座老式灯塔也被守塔人抛弃。
跟随着旧日的风霜雨雪一起蒸发不见。
白塔的内部空荡而简单,最底层也被杂草所占领,青苔顺着灰白的墙壁向上蔓延。
放生澪避免自己的鞋与裙摆蹭到灰尘,而小心地拎起裙摆,她在白塔的每一层的每一扇窗户前停留,以不同的角度去看外面的海面、俯瞰整个横滨租界。
她像是站在橱窗外、在朝里面的事物静静张望着。
那双樱粉的眼瞳因好奇而凝视,又因好奇而慢慢撤离,带着芥川龙之介所看不懂的泰然。
每当这个时候,当她站在窗前,空空荡荡的白塔才是整个的世界,而窗外的世界才是一座封闭的小塔。
只是跋涉就花费了不少的时间,等两人仿佛抵达目的地的冒险者,顺着旋转楼梯来到顶层时,不仅仅是那片大海,甚至大海对面、远处工业城市紫灰色的轮廓都已经清晰可见。
太阳没能升起来了。
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天空灰蒙蒙地亮了。
城市上空弥漫着灰色的云,整片大海之上都沉积着吸满水汽的云层。
日轮像是被藏在了城市之后,只有几缕天光自厚重的云层中散射而出,远处横滨摩肩擦踵般拔地而起的高楼、仿佛钢铁水泥的巨兽盘踞在海面,连绵的城市灯光将周边一边海域照得莹莹生辉。
数不清的运输舰停泊出入在接驳港口,众星拱月一般围绕着城市运转。
跟他们为生存发愁、朝不保夕一团糟的生活截然相反,那里的人们是井然有序被安排在城市中的枢纽、螺丝,每一个小部件,都在为这座城市所运转着。
横滨、横滨。
芥川龙之介在心底重复一遍,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