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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1 / 2)

离开二叶亭鸣的书店,步行大概十五分钟左右,就会看见一条暗巷。狭长不见阳光的窄巷里坐落着一间间二层或三层的矮楼——墙总是脏兮兮的满是污渍,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砖头。地面湿滑爬满青苔,路边的排水沟散发着臭味,蚊蝇盘旋垃圾遍地,若是夏天两边的人家连窗户都不敢开。

兰堂就租住在这条巷子最里面一栋二楼的房间里,与小摊贩、混混和落魄穷学生为邻。

昏暗逼仄的房间里阳光很难得能从窗户透进来,家具老旧榻榻米上到处是破洞和霉迹,好在房间水电齐全还附带有一个装了热水器的窄小浴室,哪怕浴缸小得兰堂坐进去连腿都伸不开,能把身体全部泡进热水里也是疲惫工作一天后奢侈的享受。

兰堂搬进来后,又给房间装上空调暖炉被炉等设备,虽说是保证了屋里一年四季的保暖,但每个月的水电费也高得吓人,再加上他的身体对于生活品质的要求很高,便宜衣物廉价被褥会让他浑身难受,第一笔工资到手他就立刻换了全套丝滑柔软又亲肤的蚕丝三件套。

赌场警卫的工资其实是还不错的,但就兰堂这个花法,哪怕工资再翻十倍都显得太过微薄。

兰堂被二叶亭鸣送到楼下大门口,住在一楼的租客听见汽车的声音,打开一点门缝往外偷看。兰堂很快注意到他的视线,眼神一转看过去——对方被他发现了也并不尴尬,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

“日安,兰堂先生。”

青年冷得鼻尖微微发红,他身上裹着的棉袄看起来很破旧了,层层叠叠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是洗得很干净。他把手拢在袖子里,一探头就被穿堂而过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兰堂看了眼贴在他房间门上的名牌,冷淡地颔首,“日安,金田一。”

这个叫做金田一京助的青年是这里的老租户了,兰堂搬进来时他还热情地来送过点心。据房东太太说金田一京助是某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以给报纸撰写文稿为生,间或也做一些关于文字的研究。

天气好的时候兰堂见过金田一坐在门口读书,虽然本人穿着朴素简陋,书本却保护得很细致。

那些书就和兰堂怀里放着的两本书那样,外面用包装纸或者旧报纸仔仔细细地包上一层,压得四角尖尖横平竖直,再贴上写了书名和作者的贴条,正面贴一张,书脊也要贴一张。

兰堂跟金田一并没有怎么接触过,平时见面的次数都极少。兰堂又不是什么健谈的人设,打了个招呼便上楼去了,他听见对方房间里有说话声,好像是在招待什么客人,又很快在转角将陌生人的事情抛诸脑后。

二楼属于兰堂的房间里开着空调,暖炉也烧得发烫,一开门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暖意,让兰堂在外面冷得发僵的身体稍稍回暖。

被炉里的温度也温暖得正好。

兰堂把怀里的书掏出来放在桌上,立刻往被炉里一钻用被子裹紧了自己,过了一会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凉气,身体像被撸舒服的猫那样松弛成一滩液体,发出满足的叹息。

暖起来了。

通常暖起来之后,兰堂会赶紧把身上价值三个月工资的厚外套平整挂起,换上家里穿的旧衣服再去做其他事情,但是今天的情况格外不同,身体稍微舒服了一点他就立马把那本《兰波诗集》拿了起来,一边低声念着这个莫名熟悉的名字,一边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第一页。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的过去,一片空白的记忆让他在这世界上没有半分落脚之处,活着也如同已死的幽魂——就连【兰堂】这个名字,都是救援队的人根据他昏迷时还紧攥着不放的帽子上的字母拼写给他取的。

那顶帽子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子里,像牵连起他跟过去的最后希望。

兰堂时常觉得自己之所以还挣扎地活着,唯一的意义不过是追寻自己过去的影子罢了。

那本《兰波诗集》的第一页是一张画像。用钢笔或者黑色水笔画的速写那样,画着一个戴着帽子中长发的青年,他嘴里叼着烟斗手插在口袋里,悠闲而随意地站着。

画像边上写着几行法文,又落了作画者的签名,潦草模糊的字迹如藤蔓般弯曲蜿蜒,却让兰堂微微一颤,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在了头上。

“保……”

他轻轻碰触那处签名,小心地像是害怕碰碎舌尖那呼之欲出的名字。

“保尔……”

“保罗……”

兰堂一遍遍模仿着脑袋里的发音,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或大或小的声音或亲昵或温存地念着这个名字。

保罗、保罗·魏尔伦。

如此亲切,又如此陌生的名字啊。

说了太久日语让兰堂舌头僵硬得发不出应有的音,但他的心里知晓这个名字应当怎么念才对——他仿佛曾经无数遍、无数遍地念诵过这个名字,他不知晓那叫做魏尔伦的人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只是当这个名字从记忆最深处浮上水面时,一同翻涌起温存闪烁令他喜悦,却又满是苦涩余味的泡沫。

兰波。

又有人这么呼唤他,一闪而过的蓝色如夜色中的大海,在他记忆里弥漫开冰冷的雾气。

——过去,如果我记得不错,我的生活曾是一场盛大饮宴,筵席上所有的心都自行敞开,醇酒涌流无尽……我只盼找回开启昔日那场盛宴的钥匙,也许在那样的筵席上,我可能找回我的食欲,我的欲望……

——作为被打下地狱的人,这是我的手记,这几页极为可厌的纸头我撕下来送给你。

诗集的序言是地狱的开场,深海浮起的破碎过去是寒冷的浮冰,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扎进兰堂空白的记忆里,每一处都割开血淋淋的红色又流淌下冰冷的蓝,他浑身发颤拿不住书本,眼前各种颜色混成泼了水的水彩画,身体在温暖的被炉里冷到牙齿发颤。

巨大的冲击叫兰堂几乎昏迷,意识又挣扎着漂浮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诗句里的文字变成光变成空气又像列队的士兵,风暴般裹挟住他的灵魂,一时给他蜂蜜似的甘美甜头,一时又风刀霜剑般穿透他的身体,把那些激烈的迷醉的毒/药般的情绪灌注进他的血管。

闪烁的太阳已跃过高傲的山峦,幽谷中的光点有若泡沫浮起……

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

整个太阳是残酷的,整个月亮是苦的……

……

……

——我拥抱过夏日的黎明。

书本砸落在了地上,黑发的青年颤抖着翻滚蜷缩成一团,冷汗津津发出痛苦的呻/吟,脸颊泛着滚烫病态的红。

是谁在呼唤他?

是谁在注视着他?

谁咒骂他谁又发出如哀悼的叹息……

【我一边仰望着月亮,一边叼着烟斗。无所事事郁郁寡欢。

等烟斗的火灭了再走吧。在我走过去后,在我空洞的脚步声后,大抵只有死亡和鲜血、痛苦和罪孽徒留。*】

房间外的楼梯又嘎吱嘎吱响起,是同住在这一层的租户回来了,楼下房东太太嗓门尖利咒骂着拖欠租金的人,隔壁刚生出的婴孩受惊啼哭起来。

房间里只有兰堂独自挣扎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金色在房间里亮起又熄灭,扭曲了空气折叠了光线,安静的、悄无声息的,痛苦也像是满地的碎玻璃。

太阳早早地落下去了,月亮从狭窄的窗户照进一点光,垃圾桶旁野狗与野猫争抢着食物。

一天过去了,而后又是一天过去了。

漫长寒冷的夜晚追逐着月光离开,太阳慢吞吞地踩着点升起,仿佛也怕冷那般在寒风里瑟缩着,只有气无力地亮着惨淡的白。

终于,房间里一双眼睛睁开了,茫然而安静注视着窗外。

对面的三层小楼遮挡住了大半的天光,视力好一点就能看到住在三楼的女人借着窗边的光卸妆的身影,窗台边停了几只鸟雀,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

阿蒂尔·兰波在这样穷酸荒凉的地方住了大半年——这种事情倘若被曾经的同僚们知晓,大概会以为他在说什么过时的无聊笑话。

马拉美或许会给他捧场地干笑两声,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认清自己的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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