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年把他叫住了,厉声道:“你跟他说,再不回来,太太就要亲自去请他了。”
“是。”宝菊不敢耽误,忙趁着夜色,叫司机把汽车开出来。车子刚一发动,又猛地刹住了。有人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宝菊微讶,“三小姐?”
夜风有些凉,令年的衣裙很单薄,只在上面胡乱套了一件黑色的男士长衫,辫子也盘了起来,衬得一张脸雪白。宝菊猛地在这狭窄的后座和她碰面,还有须臾的手足无措。令年只叫司机开车去总号,宝菊反应过来,说:“三小姐,我去前面坐。”
“不麻烦了,走吧。”令年说。
车子到了总号门口,见门板也钉上了,是也要歇业的样子。宝菊领着令年绕到后面的角门,被警卫放了进去。大堂里是静悄悄的,伙计们也被遣回家了,只有楼上的签押房里还亮着灯。宝菊走进去,说:“二少爷,大少爷请你立马回家。三小姐也来了。”
慎年很意外,打量着令年,“你怎么来了?”
令年张嘴就推到于太太身上,“妈让我来的。”
慎年不信,作势就要拿起电话:“我问问妈。”
令年忙把电话自他手里抢过来,不得已承认了:“你别打了,我让阿玉跟妈说我早就睡了。”
慎年原本是打算今晚就歇在总号,见状便说:“那你稍等一会。”宝菊请令年在大班桌旁边的交椅上坐了,叫人送了茶,便退出去了。令年乖乖坐着,双手放在腿上,环视着签押房里的布置。
原本以为只是等一会,谁知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慎年也没有功夫说话,夜深人静了,电话还响个不停,留在总号的几个管事和伙计不断地进进出出,不一会功夫,案上的电报就高高摞了起来。宝菊来点了点,说:“就这半天,来了八十多封电报,明天怕更多了。”叫人来把电报拿去译,慎年说不必了,“总归都是那几句话。”他因为早从康年口中得到了消息,这会很镇定。
令年跺了跺发麻的脚,走过来,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几摞电报,“这些人,天塌了么?”
“对有些人来说,天是塌了。”慎年关切地看着令年,“你困不困?”
令年摇头,说:“不急,你慢慢看吧。”在签押房里四处走动了几步,又坐回交椅里,托腮看着外头的夜色。
到美国的白天了,宝菊接到了纽约分号的电报,却又是一个坏消息,他回禀给慎年:“国际银行说,不敢借钱给大清国的钱庄,分号押给他们的庄票也被退回来了。驻美领馆去斡旋,也不答应。”
慎年沉默了,虽然失望,但也不算太意外。他说:“于家在美国还有两个宅子,也押给他们的吧,能借多少算多少。”他拉过簿子,写了一串地址和人名,交给宝菊:“这是一个叫艾琳的小姐,她有朋友是州议员,请他帮个忙。”
听到艾琳这个名字,令年把头扭过来,看着慎年手里的纸条。
宝菊对美国的银行流程略有了解,说:“等这笔款办下来,起码也得一个月的时间。”
慎年说知道,“先去办吧。”又处理了几件事情,这才得暇抬头,见令年伏在小案几上,已经睡着了。慎年绕过大班桌,把她扶起来,令年睡眼朦胧的,张嘴打个小小的哈欠,问:“回家吗?”看一眼手腕上特意戴来的小金表,惊呼道:“三点了?”
慎年把她领到签押房后面的一间小茶室,屏风后有张榻。他说:“你在这里睡吧,等天亮再回去。”
签押房里就这一张榻,其余都是木桌椅,坚硬冰凉。令年问:“你睡哪?”
慎年说:“我再坐一会,天很快就亮了。”
令年脱了绣鞋,在榻上半躺下来,后半夜,电话总算也歇了,台灯的光笼着一室的静谧。那个台灯是个木刻虎头的底座,令年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老虎的尖牙,嫣然一笑:“真好玩。”
她没了睡意,慎年是没处可睡,坐在榻边,旋身把台灯揿暗了些,不让她再去摸,“你没听过吗,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令年笑道:“我摸它一下,它还能吃了我吗?”她躺了回去,晶亮的眼睛一眨,“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属老虎的,小时候,妈总给你穿虎头鞋,戴虎头帽。”
慎年道:“嗯,你是山里的猴大王,外头一有事,你就上窜下跳坐不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长了个红屁股。”
令年嘴一撇,作势转过身去睡了。慎年看着她的背影,说:“明天早上,妈该急坏了。”
令年虽然心里打鼓,嘴却很硬:“大不了打我一顿,反正妈知道,我从小就不省心。”
她闭了一会眼睛,却毫无睡意,扭过头,见慎年靠在榻边发呆,头发乱了,衣领也松了,脸色不大好看。她往里挪了挪,把自己挤到角落去。慎年先说不必了,最后架不住困意袭来,便合衣在榻边半躺下来。台灯揿灭了,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隔了一会,慎年突然坐起来,摸黑把外头的衣服解下来,盖在令年肩头。
令年把额头往他肩膀上一抵,便没有动静了。榻上太挤了,一翻身就能滚下去。慎年的手在她肩头停了一会,挪到她后腰,似乎觉得不妥,又热热地贴在她的肩头。
天微亮时,慎年先醒了,他走去签押房,刚拉开窗帘,玻璃发出清脆的裂响,慎年偏了一下脸,额头上被飞溅的玻璃渣划出一道微微的血痕。
令年在梦中惊醒,宝菊也来了,茫然地站在签押房门口,他昨夜用案板当床,也在总号里对付了一夜。
“你们别过来。”慎年对身后挥了挥手,借着窗帘遮掩身形,把窗子重新合上,别了插销。用手指揩了一下额头,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一会,宝菊电话打到巡捕房,巡捕房派了警卫来,去街上四处搜捕作乱的革命党和学生。
令年正在替慎年擦额头的血痕,外头一阵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令年以为是于太太,先缩了一下脖子。慎年把她的手拉下来,站起身。
被宝菊领进来的人赫然是童秀生。他今天精神抖擞,穿了制服,肩头金色的纽扣闪闪发亮。把帽子拿在手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在慎年和令年身上来回一转,童秀生笑道:“二公子,三小姐,咱们有几年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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