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于太太气急,反正康年也不是外人,便直言不讳地说:“你是傻的吗?他是不要你的命,可你被他扣在手里那些天……就算官兵来救,这,这事怎么说?再传进卞家耳朵里,人家还能愿意这婚事吗?你以后还要嫁人吗?”
令年道:“我不会跟他们说我姓于,云南除了杨金奎,也没人认识我,卞家人怎么会知道?”
于太太冷着脸道:“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连康年也坚决不同意,“慎年一个男人,总有法子的,你是姑娘家,太危险了。”
令年道,“不嫁人就不嫁人,大哥难道怕养不起我吗?”顿了顿,她竟然若无其事道:“就算要嫁给杨金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又不是三头六臂。这世上又有几对夫妻真能情投意合的?我倒看他挺有意思的,也不丑。”
于太太呆了,直骂她疯了,“他一个土匪,有什么意思?长得再俊,家世也不般配!”
令年见争执不下,说:“除非把我锁在家里,不然我一定要去。”于太太简直头疼欲裂,对康年道:“她要去,就叫她去吧。选几名有功夫的随从,好好把她送到云南,再设法把兄妹一起接回来。”又说:“叫那个宝菊跟她一起去,我看他有几分聪明的。”
慎年去汉阳这段日子,钱庄一直是歇业的,宝菊不用当差,起得也晚,被叫到康年跟前时,人还有些懵。听康年说二少爷被绑架,要他跟三小姐去云南时,宝菊登时清醒了。康年还要吓他:“要是连小姐也被扣下来,你就不要回来了。”
宝菊忙道:“是。”回到房里,洗了把脸,愣了一会。他这辈子,除了镇江,就是上海,连省都没出过。这时方想起自己曾随手买了本地图册子,赶忙翻出来看,才把云南大大小小的县镇在心里默默记诵了几遍,这时听见外头有人叩门,走去一看,是令年。
令年问:“你收拾好了吗?”
宝菊只当令年等不及了,心里腹诽着,说:“小姐稍等。”放下地图册子,把柜子打开,取了两件衣裳出来。令年便站在旁边看他收拾,见宝菊把地图册子往衣裳里一放,就算是准备齐当了,令年冷不丁道:“要这些有什么用,你能弄把枪吗?”
宝菊看来,令年是个有些傲慢,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听她说这话,微微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枪?”
令年给慎年收拾过行李,知道他有一把手|枪,可刚才去他房里遍寻无获。她只能来找宝菊:“你去弄一把枪来,别让大哥知道。要小一点,可以藏在身上。”
她说这话时,很平静,好像在心里有个不为之人知的计划。宝菊沉默了一会,蹲下身,把床下的藤箱拖了出来,打开锁,层层衣物下面,他取出一把日式的左|轮手|枪。
这下轮到令年惊讶了。宝菊没有避讳她,她也就脱口而出:“你以前也是当土匪的?”
宝菊数完子弹,摆弄了一下手|枪。他动作不熟练,但也不像是没碰过的样子。背对着令年,他低声说不是,“当跑街要催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得罪人,我买了一把防身的。”把枪用衣服包了起来,他说:“这个枪威力不大,可能打不死人,只能重伤。”
令年打量着他,“你会用吗?”
“不会,”宝菊还挺坦诚,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到时候就会了。”
令年犹豫了一会,下定决心,叫宝菊等等,把汇票给他,说:“把这个缝在你衣服里面。”
宝菊看了一眼汇票上的数字,张了张嘴,那是个很震惊的表情。可他没说什么,又把针线找了出来,要解衣扣时,才瞥了令年一眼,说:“三小姐,你能不能出去等一会?我换个衣服。”
令年不愿意让杨金奎既得了人,又得了钱,而且她认为劫匪大概也没兴趣去扒一个男人的衣服。可把这么一笔巨款托付给才来于家几个月的宝菊,又深觉自己太大胆了,便半真半假地说:“你不会用这把枪打死了我,再带着这张汇票逃走吧?”
宝菊听到这话,有些微恼。睨了令年一眼,他悻悻地说,“我这几个月在总号里,经手的帐比这个多好几倍了。”
“我相信你。”令年道,想了想,又说:“这是汇丰银行的汇票,你敢去兑的话,周介朴一定会知道的。”
宝菊一哂,心想:知道又怎么样?我孤家寡人,难道还怕你们悬赏通缉?但知道这话又要引来许多麻烦,便只冷冷说了句:“我知道。”就请令年出去了。
令年在房门外等了不到一会,宝菊就出来了,穿着一件布长衫,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全不像要出远门的模样。大概是因为身上有巨额的款子,他腰背更挺了,还颇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
“三小姐,”不等令年开口,宝菊先提醒她了,“你要是想路上太平,就穿破一点,最好再把头发盘起来。”言下之意,是要她和他扮做夫妻。他的表情没有半点狎昵,还有点不大愿意似的。
令年回到房里,对着镜子把发辫解开,梳成发髻。听见阿玉叫太太,令年把梳子放了下来。
于太太把她的头揽在自己身前,只是叹气。母女沉默了一会,于太太道:“妈从昨天就急糊涂了,你别怪妈。”
令年在她身上依偎了一会,说:“妈,我知道。”
于太太一滴眼泪滚落下来,说:“我真怕你为了跟我赌那一口气,要去云南。”把令年的头抬起来,于太太摩挲着她的脸颊,幽幽地说:“我也不是怪你。我是气你二哥,年纪越大,越无法无天。是我没把他教好吗?他表面言听计从,可行事那么乖张。那一年,你给人劫走了,那个人都被捉进了巡捕房,肯定是罪责难逃了,可他怎么就不甘心,竟然把人家打死了?那是活生生一条命啊,他怎么下得去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生的孩子,那么聪明漂亮的孩子,竟然会shā • rén。我真怕,怕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又犯下人命官司,我怕他这趟去云南,再也回不来了,到时候,人家还说,都是报应,一命偿一命……”
于太太泣不成声,令年替她拭泪,叫她放心:“妈,你不用怕,就算偿命,也是我偿命。”
于太太摇头,“你还是怨我,说的话这么刺耳。”她细细替令年整理着头发,柔声说:“我把你养这么大,难道我不疼你吗?卞公子这样好的人,我真希望你能好好地跟他结婚,再生几个孩子,堂堂正正地做妻子,做母亲。这样,我这一辈子的牵挂,也能少了一半。你知道吗?”
还有另一半,在慎年身上。
咀嚼着堂堂正正那几个字,令年对于太太笑一笑,说:“妈,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