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被杨金奎毫不避讳的一句话闹得面红耳赤,忙要把他轰出去。杨金奎索性也不要脸了,非要让三小姐给他亲一口,算是提前印个戳。令年正恨他无赖,忽见慎年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立在门口,仿佛在冷眼旁观一出蹩脚戏。
“二哥。”令年嗫嚅一声,对杨金奎就有了那么点迁怒的意思,还不至于大发雷霆,她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将军别闹了。”趁机离杨金奎远了几步。
杨金奎讪讪地,也转过身来招呼慎年。他倒不是怕,只是觉得自己这举动落在慎年眼里,正好印证了他昨天的话,显得自己很猥琐似的。他便把胸一挺,顶着慎年一张冷脸,将他肩膀一揽,哥俩好地往外走了,“二公子,我有事找你,走,咱们去外面说。”
慎年被请到杨金奎的书房——所谓书房,叫着像回事,其实笔墨纸砚都没影,是他平日里吃烟、消遣、听土行掌柜来禀事的侧厢。
杨金奎把慎年请上烟榻,绝口不提刚才调戏三小姐的亏心事,一张嘴就是叹气:“二公子,这几天好吃好喝地招待你,我衙门里快穷得揭不开锅啦。”
慎年叫他不要客气,“没有鸡鸭鱼肉,粗茶淡饭也吃得的。”
杨金奎软磨硬泡,打的还是那五十万囤米钱的士意。奈何慎年不接话,杨金奎便把嘴闭上了,踢了鞋,歪在烟榻上琢磨了一会,正好金波来问他要不要吃烟,杨金奎问慎年:“二公子吃没吃过云烟?”听慎年说没有,杨金奎好说歹说,非要让他尝一尝,“你连云烟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咱们还怎么做生意?”
慎年拗不过杨金奎,也就默许了。彝兵用托盘送了两个烟枪上来,烟泡也都烧好了。杨金奎把烟枪擎起来,眼尾直去瞥慎年。原本以为他头次抽,保不准要犯恶心头晕,谁知慎年若无其事——显然是老手了。杨金奎顾自一笑,心里头有数了。
这半晌午,后衙里很清静,两人索性把门一关,在书房里吞云吐雾,消磨了个把时辰。杨金奎打个哈欠,叫人把烟枪收下去,问慎年:“二公子,怎么样?”
慎年不是吃烟的行家,但也觉得不错,说:“四两银子一斤,应该销得出去。”
杨金奎立马盘腿坐了起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不想赚这个钱,也不用跑来云南了。你到底能拿得出来多少本钱?少我也认了。”他好似能猜中慎年的心思,凑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先借童秀生一把力,等生意做大了,就把他撇了,咱们两个自己干。”
慎年不跟他绕弯子了,说,“二十万我能凑得出来。”见杨金奎还要张嘴,慎年一句话把他堵回去了,“在上海时,童秀生就交底了,只要二十万本钱,你还想多捞三十万,放在自己口袋里?”
杨金奎被他戳破心事,脸也不红,只是叫屈,“二公子,你不会还为溪口那事耿耿于怀吧?这心眼为免太小了。”一百万从于家到了他的口袋,还没捂热,又飞了,杨金奎提起来就恨,“你亏了一百万,我未尝不也亏了一百万?”
慎年提醒杨金奎:“将军,我这二十万,投的不是云烟,是你。我来红河甸这段时间,看你也是个人物,所以愿意花二十万跟你交个朋友。”
杨金奎一愣,竟然有些感动。二十万交个朋友,算是情深义重了,“真的?”
慎年没理会杨金奎的感动,只是冷笑,:“我投你一次,亏一次,这次再亏了……”
“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杨金奎当场拍胸脯了。他说不上真喜欢这个大舅子,但相信慎年言出必行,有了这二十万,登时如同吃了定心丸,杨金奎笑容满面,说话也随意了,“我当初还怕二公子一个斯文的洋学生,不肯干贩烟这种买卖呢,可你敢干,我敬佩你。”他哼笑一声,憧憬起来,“等咱们的云烟也卖去英国,法国,狠狠赚他们几个亿,多少也算报了那些年的仇,你说是不是?”
慎年没有杨金奎那么多的愤慨,只敷衍地应了一声。他在彝寨这些天,大概受了杨金奎的感染,仪容也懒得打理了,衬衫不往裤子里掖,松垮垮、皱巴巴地穿在身上,像个精神恹恹的废物。
杨金奎以为他这么快就有了烟瘾,让彝兵再烧几个烟泡,慎年说:“不要了。”倒是把他罐子里的摩尔登糖吃了大半。
杨金奎对慎年在外洋的经历还颇有些好奇,问他在美国有没有烟吃,平日打不打牌。他们两个人,从上海勾心斗角到云南,饭一起吃了,烟一起抽了,还要一起做生意,杨金奎自认交情到了,便笑笑的,冲慎年挤眼睛,“二公子,你读书时嫖不嫖|妓?西洋有没有中国妓|女?”
慎年对自己的嫖史守口如瓶,只说,“西洋当然还是西洋妓|女多。”
杨金奎对洋人深恶痛绝,却对西洋妓|女充满兴趣,“洋人女人什么滋味?”
慎年笑了笑,“你自己去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杨金奎便说:蒙自城里有咸水妹,常和洋人打交道的,可惜他不会说广东话,更不会洋话,跟她们扯不到一起去。因此诚邀慎年一起去蒙自嫖广东妓|女,顺便替他当个翻译。
慎年没有和他一起嫖|妓的打算,便说:“我不会说广东话,洋话也忘得差不多了。”
见他又换上了那副一本正经的脸,杨金奎就把嘴一撇,他手指着慎年,笑道:“二公子,你这个人,哪里都好,也蛮爽快。就是一点不行,太能装样子。像我这种人嘛,虽然粗俗,但有话直说,你呢,蔫坏,太虚伪了。”他谈兴上来了,一连说了好几声虚伪,见慎年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杨金奎忙把闲话打住,提起正事:“二十万我去哪里取?”
慎年道:“昆明的润通、泰来两家分号早就歇业了,叫宝菊拿总行的庄票,去外国银行换钱。”
杨金奎正要问宝菊是谁,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一个彝兵进来禀事,原来是杨金奎前一阵为了弄钱,请了个洋人矿师,叫他来红河甸勘探矿苗,说好了双方分成,结果矿苗看中了几处,杨金奎不认账了。洋人便拿了契约去临安府告他,结果临安府说,红河甸不归朝廷管,洋人只好又找来土司府跟杨金奎闹事。
杨金奎把茶一放,靸着鞋出去了,他这回没了辫子碍事,便插着腰往廊下一站,说道:“你勘探矿苗,把我祖坟的风水都踩坏了,我没找你算账,你还敢来要钱?”将那张契约抢过来撕个粉碎,叫彝兵们把洋人轰出去。
洋人哪里吃过这样的亏?气得用洋话呜哩哇啦地大骂起来。杨金奎跟他说不明白,要找慎年来给自己当翻译,脑袋左右一转,烟榻上早空了,“人呢?”
他和洋人在廊下说话,慎年也留意听了几句,起先还想,这个人又是种烟,又是采矿,倒还有些生意头脑,结果后来听他胡搅蛮缠,太不要脸,哪是做生意的料?的的确确是个土匪,他顿觉扫兴,丢下杨金奎回房去了。
红河甸这穷乡僻壤,没有画报和小说可供解闷,令年躺在纱帐里,手指无意抚着枕头上鸳鸯戏水的纹样,自己发呆。听见门响,她忙翻身坐起来,掀起一边纱帐。
慎年把衬衫扣子解到一半,又停下来,转而去倒了杯冷茶喝。
他身上有淡淡的烟味飘过来。令年目光追着他,狐疑问:“你刚抽大烟了?”
慎年无可辩解,只能嗯一声。
令年皱眉说:“会染烟瘾的。”
慎年道:“一两次,不会的。”
令年本来就不是于太太那样爱唠叨的性子,见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说话了。在床畔默然坐了一会,却嘀咕道:“现在是一起抽烟,下回该一起嫖|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