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沉默了片刻,说:“我离家的事情,你还不清楚。你知道我和那个人打的什么赌吗?”
令年很快反应过来,“什么赌?”
慎年道:“那时家里想要息事宁人,我闯进巡捕房,威胁说要让他坐一辈子的牢——那时我年纪也不大,不过是一时气愤。可是他很有底气,笑着跟我说:他跟我打赌,不过半月,他就能好端端地离开巡捕房。我跟他说:好,我跟你赌,”他顿了顿,说:“我去街上,随便拦住一个巡警,用手表换了他的□□,然后回到巡捕房,一枪把他打死了。不用等半个月,他的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他赌输了。”慎年转过身,看着令年,时隔太久,他提起这事,神色已经非常平淡,甚而有些不屑地将嘴角一扬,“兴许他家势力大,不把人命和法纪放在眼里,或是巡捕房有人收了好处,和他勾结串通,但我要办的事,一定能办到。妈知道,大哥也知道。”
慎年定定看着她,令年不禁凝住了呼吸,他一笑,顿时没有那么咄咄逼人。“我说了,你飞得再远,线在我手上呢,”慎年半真半假的,在令年脸颊上捏了一记,“你别不信。”
“疯子。”令年还沉浸在震惊中,不禁嘀咕了一句。待回过神来,她一把将他的手甩开,要下车。
慎年把她拽过来。阿玉在车里杵了半晌,他早嫌她碍眼了,难得有片刻的机会,他说:“别急。”令年稍一犹豫,任他吻了一会,最后他放开她,指腹还在她空荡荡的脖颈里摩挲了一下,说:“你的玉牌我找回来了。”
令年一愣,说:“本来就是你的,我不要了。”
“是你的,”慎年说:“等回来我还给你。”
失而复得的玉牌让令年恍惚了片刻,她说是好,一挪身子,才发现刚才两人拉扯的时候,把座位上的玉兰花球都揉碎了,香气越发烈了。这股晚秋的香气沾满了衣襟和发鬓,等她进了船舱,才悄然散去。
刚到南京,阿玉就因江风凛冽而生了一场病,她接连几天都在课堂上大打喷嚏,十分聒噪,被学监赶回了家,在于府盖被子蒙头睡了几天,到周日时,才爬起来套上棉袄,和轿夫一起去学堂里接小姐回府。
学监见到阿玉就皱眉,说:“于小姐叫你也传染了,前几天就回家养病去了,你怎么还来?”
阿玉觉得不妙,暂且还不敢禀告于老爷夫妇,往斋堂、卫生所各处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一通,跑去电话局给康年摇电话,说:三小姐不见了!
康年和于太太一起愕然,于太太拧眉道:“该不会是跑去香港找她二哥了吧?”
阿玉不敢透露令年两人在车上的事,急着辩解:“小姐没有盘缠,她在学堂时,只有一身衣服,一个书袋,里头一块钱都没有,府里的钱匣子也没有动过。”
于太太忙去令年房里翻了一遍,果然她的项链首饰、金表汇票这些值钱的物事都原封不动地放着,连冬天的衣裳都没有多带几件。她慢慢坐在沙发里,半晌,才摇头道:“准是躲去哪个女朋友家里了。”康年还要打电报去香港问慎年,于太太不准他去,骂道:“最近城外和江上炮火一声声的,轮船都不敢靠岸了,他在香港我还放心点,你又把他召回来干什么?”于太太这会心里五味杂陈,更添烦躁,出口都是怨气,“两手空空的,能去哪里?放心吧,她吃不了那个苦!”
康年便派亲信去南京,往轮船局、铁路局、电报局等各衙门的来往记录里搜查,不巧朝廷正调兵谴将,往湖北平叛,长江沿线尽是炮轰雷鸣,花了十来天功夫,也一无所获,这时已经进十一月了,大清朝的南北各省,都迎来了初冬的白霜。
令年也不是身无分文,她给报社翻译外国小人书,赚了几十块钱,在临行的前一天,特意支开阿玉,去领了回来。这几十块钱很经花,但她辗转从轮船换火车,再换马车,最后因为湖北战事,又多绕了七八天的道,这次不需要装穷,她进云南时,的确已经两手空空,和难民无异了。
在福鼎酒店等杨金奎时,令年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换了在南京夏天公演时的衣裙——杨金奎喜欢,那时在舞台下看得眼睛都直了。还好酒店里有暖水汀,并不怕冷。她对着镜子慢慢梳头发时,杨金奎连个招呼也不打,“哐”一声就撞开门进来了。
令年不慌不忙地,说:“督军,好久不见呀。”
她在路上看了报纸,云南新军已经宣布dú • lì,和大清朝决裂了。而杨金奎也夹杂在一众大小兵头之中,以杨廷襄之名,登报给自己封了个督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