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年坐在托盘旁,香气扑鼻,也有些饿了,转头一看,笑道:“可见这几碗里没有给我的。”
何妈怪不好意思,忙说:“厨房里还有,我去给大少爷盛。”
“不用了,小孩子玩意,他们吃吧。”康年记挂着明天要启程,玩笑几句,便出去了。
何妈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席话,这才想起令年,催促道:“小姐,你快趁热吃呀,我这圆子里也填了馅儿,猪油芝麻的,一口赛一口的香。”
酒酿圆子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了,令年哼一声,说:“那我把两碗都吃了,也让他眼馋去。”可拿起了调羹,心想:二哥在外头多年,恐怕也很想念家乡风味,便又放了下来。
于太太看在眼里,微笑道:“这还是什么山珍海味了吗?你推我让的,你就吃吧。”
令年只是摇头,摸了摸碗沿,对何妈道:“有些凉了,去热一热吧。”
“我再去换两碗就是了。”何妈很利落地说。于太太也跟着起身,要去看看厨房里都预备了什么菜,主仆一前一后走到廊下,何妈回首往令年脸上一睃,笑道:“太太,不只二少爷沉稳了,我看小姐也长进了……”
令年嫌何妈话多,只是板着脸,等她们走远,才反驳道:“有的人可是本性难移。”
“谁本性难移?”一个声音笑道。
令年一怔,慢慢扭过头,见慎年自房里出来。他是合衣睡的,只解了领口,衬衫有些皱,头发也有些乱,脸上若无其事的。他走到令年身畔,把黄鱼面掀开看了看,笑道:“还好还好,我只当着这碗面也只有眼馋的份了。”
令年目光追随着他,见他眼神清明,怕早醒了,却悄没声地躲在房里,把何妈打趣她的话全听了去。令年撇了撇嘴,险些出口的“二哥”也不肯叫了,收回目光,拿起手边的画报歘歘翻了起来,谁知一挺身,后腰被坚硬的椅背一硌,痛得险些跳起来,忙不迭起身,挪去沙发上坐了。
这个举动,不免有点对慎年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慎年狐疑地看了她几眼,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面,忍不住道:“你的心眼怎么那么小?”
令年嘲讽慎年肄业,说:“你两手空空地回家来,倒好意思说我了?”
慎年莞尔,吃了大半碗面,推开窗,伸个懒腰,又回头打量晨光下的令年,她及腰的头发披在肩头,因为常年编发,微微带卷,被晨光照得毛茸茸的。令年莫名其妙,质问:“你看什么?”
慎年用上海话笑道:“吾看侬好佯额洋囡囡。”
令年扑哧一笑,恭维地拱了拱手:“吾看侬好佯额嘎噱头。”她这一阵受了何妈的影响,不觉带点溪口音,虽然笑靥如花,腔调却硬邦邦的,立时就要跟人吵架斗嘴似的。慎年失笑,一看自己这身装束,离时髦光鲜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再和令年斗嘴,他从衣箱里翻出剃须刀来,走进浴室,刷牙,刮胡子。他没避开,令年便也光明正大地瞟了几眼——她在上海家里,偶尔撞见大哥宿醉后邋遢极了,被大嫂服侍洗漱,早习以为常,可二哥在她记忆里,仍是那个顽皮的小哥哥,不意瞧见慎年下颌发青的胡茬,还真有点新奇呢。
慎年比她长六岁,大哥这个年纪的时候,好像已经结婚了?令年仰着脸想。
慎年才换过衣服,于太太就回来了。他去了几年,竟还记得在家时的规矩,上前给于太太请安,于太太把他拦住了,有太多的话要说,她反而含笑不语,只仔仔细细端详慎年,回头对何妈道:“年轻就是好,昨天累得眼都睁不开,才一晚上,就精神多了。”
何妈道:“只是比照片上瘦了许多。”
于太太点头,叫慎年坐,转而吩咐下人道:“给汉阳邝府去一通电话,就说二少爷平安到家了。”
慎年道:“我去打吧。”
“那你去吧,”于太太不舍得他离开眼前半步,却颔首道:“按以前的规矩,你该登门去请安的,不过才回来,以后再说吧,来日方长。”
慎年称是,系上衬衣,往外去了。何妈张望着他的背影,对于太太道:“这洋人的衣服给二少爷穿,倒合适极了,又英挺,又利索。”
这话正中于太太心意,于太太笑着点头,说道:“这通电话,得打好些个时候呢。”
不多时,康年自书房过来,烦恼道:“该给家里多装几部电话了,制台老爷这电话打起来,到明天都不能挂,耽误我许多事。”
令年奇道:“二哥都同他说什么?”
康年道:“哪有给他说话的功夫?不过站着听训就是了。听了半晌,要么‘是’,要么‘好’,难为慎年现在这么有耐性。”
于太太横他一眼,训诫道:“那也是应该的。他不在家这些年,美国稍有动荡,他岳父就要打电话来询问,可见是真心记挂他。年前听说他要回来,那边还特意嘱咐,让他到家后,认真写一篇自己的履历,附带一张肖像寄过去,大概是想在衙门里给他找个职务,先补进去。”
康年笑道:“履历兴许是制台老爷要的,照片嘛,大概是邝小姐要的。”
大少奶奶是位美人。二少爷的未婚妻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面,令年央求于太太道:“怎么只要咱们照片,不给他们的照片?妈,咱们也要一张邝小姐的肖像。”
“以后就见着了,急什么?”知情人说起来,当然满口称赞邝小姐品貌出众,但毕竟没见着本人,于太太也有些好奇,她无奈道:“邝家是旧式人家,最重规矩的,怎么会把小姐的照片给别人?制台大人为人廉直,想必小姐性情是很好的。”她自己家里崇尚洋务,倒不反感娶一个旧俗教养出来的儿媳。
令年摇头道:“二哥可不喜欢做官,衙门的门槛那么高,门楣那么低,逢人不是点头、就就是哈腰,把人脊背都折了。”
康年剥了一颗奶油太妃糖放进嘴里,翘着腿往椅背一靠,笑道:“你看我脊背也折了?”
康年是被沪上公认的年轻有为,斯文儒雅。令年道:“你老太爷礼贤下士,多低头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