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年吁口气,道:“要是以前,她想再回去上学,或是交外面的朋友,也不打紧,只是最近因为生意上的事,上海家里也不太平。好在慎年回来了,小妹也少些抱怨,不然我走了也不放心。”
于太太只能点头。
康年和觅棠前后离开溪口,于家自此安静了一些。没几天,摄影师亲自送了洗好的照片呈给于太太。于太太拆开看了,两张单人相,慎年是站着,令年是坐着的。众人赞不绝口,何妈将两张照片并头摆在案上,笑道:“两个人都真漂亮,细看起来,二少爷和三小姐其实眉眼并不十分像,但一看就是一家人,真是血缘里带来的。”
“是呀……”于太太莫名地伤感,不再多话,着人把一张照片寄去邝家,另一张捎去上海给康年。康年收到令年小像后,拨了个电话给于太太,称道:他在上海将小妹要议亲的事略微露了露口风,立即有人来打探,只这一天,就三户人家托朋友传话,且都是沪上名门,只是未知家里子弟的品性如何,还要慢慢观察。最后又请于太太转告令年:他着人将沪上的理发行跑了个遍,没有哪家师傅懂得电头发。
康年的话传到,令年难免失望。但她这回异常执着,决心要自己实施烫发的计划。先问到慎年头上,慎年推开笔墨,奇道:“洋人用什么烫?这个我怎么能知道?”
令年笑道:“不必装模作样,你一定知道。”
慎年摇摇头,继续给他的朋友回信,写了几行,脸微微一偏,见令年还杵在案边,正探着脑袋往信纸上瞧,慎年不得已撂下笔,想了想,道:“大概,用火钳子之类的吧。”
令年和阿玉便将火钳钻研了一番,府里的女佣们,除了何妈抵死不从外,都被阿玉捉住,烫得满头焦卷,连男仆也不能幸免。及至无头可烫时,所幸阿玉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这门洋人的技艺,便郑而重之地请令年在房中落座,将一本画报送到她面前,问:“小姐,你瞧瞧想烫哪个样式的?”
令年早胸有成竹,她不看画报,径直自抽屉里拿出照片——正是她自慎年的书中偷出来的那张,“就要这样子的。”
“咦,”阿玉好奇,“这是上海哪个洋人家的小姐吗?”
令年道:“你看她漂亮吗?”
阿玉满脸挑剔,看来看去,还是不得不承认:“虽然是洋人,但也漂亮。”
“那我就要烫这样的。”令年任阿玉把自己的辫子拆开,一头乌云般的头发披散下来,她手上举着照片,默默看着。不料眼前伸过一只手,将照片抽走了。令年心里一跳,惴惴道:“二哥?”
慎年夺过照片,转身就走。把他请来的何妈则是一脸紧张,奔过来抢走阿玉手里的火钳,转身恐吓令年,“小姐,你再要糟蹋头发,我就打电话去给大少爷!等回了上海,那一头卷毛,还不让人笑话死?”
令年绕过何妈,把头发一甩,追上慎年,“把照片还给我。”
慎年照片和手一起插在裤兜里,盯着令年,似笑非笑道,“什么照片?那是你的照片吗?”
“哦,”令年故作懵懂,“那是你的?”
慎年横她一眼,走去坐在沙发上,看起报纸,那照片是坚决不肯再拿出来了。令年慢吞吞走过来,倚站在沙发背后,佯装就着他的手看报纸,不时觑一眼慎年的侧脸。“二哥,那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当着何妈和阿玉的面,她实在说不出情人那两个字,只得小声用英文替代了,“sweetheart?”
慎年翻了一页报纸,漫不经心地:“你知道什么是sweetheart?”
阿玉曾经跟着令年读过几年英文,自以为聪明地答道:“就是放在心上的人啰。”
“不是。”慎年断然答了一句,转过脸来,正和令年眼对眼——令年心想:二哥的眼睛真是漂亮,俊秀中透着锐气。回过神来,还要追问,慎年卷起报纸在她脸颊上虚虚一拍,笑道:“小孩子,总打听大人的事做什么?”
令年不爱听这话,绕到沙发前,往慎年旁边一坐,说:“被邝小姐知道,要气死了。”
慎年不在意:“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令年的心思还在洋人小姐身上打转,“她叫什么名字呢?”这照片被慎年单独夹在书里,想必是他心上要紧的人了。“家里是做什么的?”
慎年见她不依不饶,索性放下报纸,正色对令年道:“她是一个波兰妓|女,靠出卖色相维持自己的学业,支撑贵族后裔的体面。至于这张照片,也不是我主动要的,大概是她自己塞进我行李里的。”说完,他把照片自口袋里拿出来,一边快步走向阿玉用来烫火钳的铜盆,照片被撕成两片,投了进去。
佳人的倩影瞬间被火舌吞噬。慎年转过身来,对令年道:“还要问吗?还要烫她那样的头吗?”他的脸色不大好。
令年脑袋垂着,无声地摇了摇。兄妹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半晌不动。
慎年手插在裤兜里,在令年身后,看了一阵她的背影,忽然笑了一声,摇头道:“人不大,气性倒大。”
他们兄妹置气,通常都是慎年先主动示好,令年心头松动了些,嘟囔道:“我可没有你气性大。”她知道有些事,慎年是永远不肯给她知道的,问也无益,可心头仍然涌上一阵失落。咬了下嘴唇,令年抬眼往慎年,“二哥,你在美国的时候,想家吗?”
慎年重新回到她身畔,感叹道:“真想啊。”
令年道:“你再也不要走了。你回来这些日子,是妈自爸爸去世之后,最高兴的几天。”
慎年道:“那你呢?”
“我?”令年目露犹豫。
慎年却没有追问,看了令年一会,手揽住她,令年顺势靠在他肩头。
何妈见状,这才松口气,恢复精神头去恐吓阿玉,说要让太太把她赶出府,给赌鬼男人做老婆去,免得天天在家怂恿小姐做些伤风败俗的事,逼得阿玉噘着嘴,忿忿地把火钳丢掉了事。
而何妈私以为慎年在小姐面前最有权威,对他越发谄媚,不时在眼前晃一晃,问慎年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面,要么就是眼望着慎年欲言又止。慎年正和令年窃窃私语,觉得何妈很烦,索性问道:“何妈,你扭扭捏捏的,是有什么话要问吗?”
何妈一窒,讷讷地走开了。
令年顿悟,踢了慎年一脚,附耳道:“何妈是想问那个朱宝驹的事。”
“朱宝驹?”慎年茫然,被令年提醒,这才想起来,顿时汗颜,他刚到美国时,的确是有找旧金山的朋友打听过朱宝驹,可惜毫无所获,过了一阵,也就把这事忘了。一时觉得对不住何妈,说这就要回去写信,请朋友继续找人。
令年拉住他,说:“我看,还是不要再找了,就跟何妈说,那人已经背约另娶,断了何妈的想头。”
慎年靠在沙发上,想了想,却不认可令年的说法,“何妈这样等着,是有些可怜。可她要是连这个念想都没有了,后半辈子怎么过呢?如今这世道,她一个做帮佣的,能找的男人也不外乎是赌鬼恶棍,老弱病残。在咱们家,妈不会亏待她的,总比外头要过得好些。”
令年理着头发,若有所思:“那照这么说,我索性也学何妈,不要嫁人了?”
换做于太太和康年听了这话,定要骂她胡说八道,慎年却认真听了,说:“只要大哥愿意养你一辈子,倒也未尝不可。”
令年嘀咕:“大哥肯定愿意养我,看来你是不肯了。”
慎年微笑着,没有否认。
“你不好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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