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宜公主回到了皇宫,来到了她的公主府第前。
在走下马车时,咸宜公主看着眼前这一座虽金碧辉煌却没有半点人味儿的豪宅,感觉它就像是一座华丽的牢笼。自己好不容易才逃跑出去,立刻又被捉了回来。
等待自己的,可能是母亲无止尽的指责与数落,还有能将人逼到发疯的长期禁足。
咸宜公主站在府第门口,迟迟不肯迈开脚,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
李隆基叫高力士去见赫连昊阳了,他很清楚这些小宦官和小宫女,根本就拿咸宜公主没有办法。于是他亲自跟了来。
看到咸宜公主站在府第门口不肯进去,李隆基下了车。
宦官宫女们跪成了一片。咸宜公主仍是愣愣的站着,无动于衷。
现在李隆基已经冷静了许多,气也消去了不少。
这一路过来,他想到了许多的前尘旧事。
一路披荆斩棘浴血拼杀,李隆基二十多岁君临天下。在此之前,他也有过咸宜公主这样的年龄。那时候的他,才华横溢风流多情,纸醉金迷鲜衣怒马,生活除了享受就是荒堂。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大唐的皇帝。
如今回想起来,李隆基觉得,那可能说是自己一生当中,唯一活得最像“自己”的一段岁月。
十分难忘。
后来,一切都变了。
因为混乱中的大唐,需要一位英明神武、杀伐果决的帝王来拯救。李隆基挑起了重任也拿起了屠刀,无数颗做乱的人头滚滚而下,垫出了大唐盛世的一片根基。
欲戴王冠,先承其重。
这些年来,李隆基做了一个圣明帝王该做的一切事情。他闻鸡起舞,勤政务本。攘外安内,开疆拓土。其中也有杀伐果断、心如铁石,还有六亲不认、冷血无情。
如此二十多年过去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大唐盛世终于降临。
缔造盛世的李隆基,已经成为大唐子民顶礼膜拜的圣天子,关河内外再也没人置疑大唐皇帝的成就,更加没人敢于挑衅大唐皇帝的隆隆天威。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整个世界,仿佛都跪在了李隆基的脚下。
全天下人都觉得,当今皇帝已经不是一位普通的凡人,而是一位极致完美的、不识人间烟火的“圣人”。
李隆基却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真的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人,因为自己也有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只不过大多数的时候,自己必须要将个人的情感与欲求隐藏起来,甚至阉割而去。因为它们,经常会与国家利益和政治需求,产生巨大的冲突和矛盾。
一但这样的冲突与矛盾出现,并需要李隆基做出抉择的时候,他就会迅速切换到“皇帝”的角色,并做出最为理智的判断。
但这样的“理智”,往往也就意味着“冷酷”。
李隆基坐在皇帝的宝座之上,理智了二十多年,也冷酷了二十多年。
结果就是,大唐越来越繁华,越来越强大。李隆基的圣天子形象,也越来越丰满。但是他所能够拥有的亲情、友情和爱情,也越来越稀缺,越来越淡薄。
上天对待任何一个人,其实都是公平的。哪怕是对待一位天子。
咸宜公主今天在河南府衙里表现出来的叛逆和荒唐,让李隆基情不自禁的想到了,自己当年如她这般年岁时的荒唐与叛逆。
一回首二十多年,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
自己得到了许多;但失去的,仿佛更多。
如今,李隆基心中仅所保留的最后一块温柔之地,那里珍藏着他今生唯一所剩、弥足珍贵的爱情与亲情。那里住着两个人,武惠妃与咸宜公主。
可是今天李隆基感觉,自己心中的最后一片净土,似乎都有了沦陷失守的风险。
倘若失去了所有的感情,所谓的“圣天子”,不过也就是受命于天治理人间的傀儡,或是如同百姓摆在案头烧香敬拜的纸上菩萨。
它无比光辉和伟大,受尽敬仰与膜拜。
可惜,没有一丝的人味儿。
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人。
李隆基生来浪漫,风流多情。他非常不愿、甚至是害怕自己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一如他害怕失去皇位、丢掉江山。
此三者对李隆基来说,其恐怖程度甚至大于死亡的威胁。
当李隆基走下马来站到咸宜公主面前时,他蹲下了身子,用眼神和表情告诉他的宝贝女儿:朕不想心中最后一块温柔之地失守沦陷,咸宜,帮帮你父亲。
人们常说,女儿是父亲这辈子最后一个情人。
咸宜公主刚刚触到李隆基温柔而慈爱的眼神,立刻就扑进了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李隆基抱着他的宝贝女儿,轻拍她的后脑,在她耳边说道:“我们把你母亲叫好,好好商量这件事情。好不好?”
“好,我听阿爷的!”
一个时辰以后,武惠妃匆匆忙忙的来到了西隔城,咸宜公主府。
这时,李隆基正在与咸宜公主一同弹奏琵琶。父女俩谈笑生欢,仿佛一切都已经回到了从前。
武惠妃进来以后,却是非常的惶恐不安。她深深的知道,眼前的和谐圆满与天伦之乐不过都是暂时的假相。深深的危机早已埋下,若不即时解决,只会后患无穷!
于是,武惠妃在轻盈悦耳的琵琶声中,仓皇跪在了皇帝的面前,以额贴地,惶恐不安的说道:“臣妾叩见陛下!……臣妾有罪,肯请陛下制裁!”
咸宜公主停止了弹奏,李隆基坐正了身体。
“爱妃何罪?”他平声静气的问道。
武惠妃不敢再有任何的隐瞒,连忙说道:“臣妾为了阻止咸宜与萧珪产生太多纠葛,暗中唆使杨洄,前去对付萧珪。为此,臣妾还在陛下面前保举杨洄,将他提拔为四品少卿。如今杨洄铸成大错,朝时上下都在质疑陛下用人不当。这全都是臣妾的过失。臣妾死罪,肯请陛下发落!”
咸宜公主一听到“死罪”二字,当即面露慌张之色……虽然与母亲有了一些矛盾,但无论怎样,咸宜公主还是不希望母亲被赐死!
“爱妃言重了。”李隆基平静的说了一句。但这句话他是看着咸宜公主说的,看起来,更像是在安抚他的女儿。
武惠妃仍是跪成原样,以额贴地的说道:“臣妾还犯下了,别的一些过失。”
李隆基的眉头轻轻一拧,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武惠妃迟疑了一下,说道:“清渠码头案发之时,臣妾误听谣言以讹传讹,在陛下面前说了太子的坏话。臣妾糊涂,臣妾该死……肯请陛下,赐臣妾以死罪!”
到这时,李隆基才算是轻吁了一口气。能意识到自己犯了怎样的错,那便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咸宜,去扶你母亲起来。”李隆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