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抽完,柯珍将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尖踩灭。
郊区冷空气过盛,唐晚推开车门那一瞬,冷风灌进脖子打了好几个颤。
院子里坐了三个人,两男一女,一留山羊胡子的胖子,一剃头瘦青年,还有一文静姑娘。
见唐晚两人一前一后跨进老旧木门,徐高大手一挥,招呼她俩:“快过来烤烤火,这天儿忒冷。你俩站冷风里也不怕吹成傻子。”
柯珍双手揣兜里,领着唐晚入了座。明火烤得人暖烘烘的,没多久就驱走了身上的寒意。
唐晚手有点冰,特意挪了挪凳子凑近火堆。
“这姑娘不是你在重庆站抽到的那幸运观众?”胖胡子眯起眼,打量一圈唐晚,越看越觉得眼熟,斟酌两秒,问柯珍。
柯珍坐的是矮凳,矮了唐晚一个肩,这会儿正握着火钳加火柴。
夹了两块干柴块放在火堆上,柯珍又捅了两下火盆里烧的明火,等火苗燃大,柯珍放下火钳,不可置否地点了点下巴:“记性挺好。”
说完,柯珍视线转了转,给双方介绍:“唐晚,我刚认的朋友。”
“对面那胖子叫徐高,平时我叫他高子。你左边那位叫王成,还有高子的媳妇周霞姐。都是三三乐队的成员,高子是键盘手,成子吉他手,我主唱,偶尔充当鼓手。周霞姐负责日常。”
柯珍几句话介绍完。唐晚虽然没近距离接触过几位,但上次演唱会见过,也不算生疏。
都是自来熟的性子,唐晚刚认识完就被他们拉入聊天的阵营。
聊的都是些这些年走过的路、碰到的哪些好人、坏人,偶尔骂两句shǎ • bī,算是对过去经历的释怀以及交代。
唐晚只顾听,跟听故事似的。
火苗越来越大,映得人满面红光。
聊到一半,徐高见媳妇一个人忙碌,丢下众人陪媳妇收拾八仙桌,又从厨房里端出一锅炖好的牛肉,锅里热气直冒,肉香四溢。
插上电,锅里很快沸腾。
收拾完,徐高招呼几人坐下吃饭。
这院子是徐高的,前两年乐队不景气,徐高寻思着开了个店。夫妻俩都不怎么经营,味道却做得不错,很多人慕名而来。
徐高是个任性的主,一年开两个月就不营业了,也没把这店当营生的档口。
唐晚中午没怎么吃,这顿吃得比较实在,连喝了两碗汤,汤下肚子,胃暖暖的。
饭桌上没什么规矩,徐高提了一箱啤酒出来,几人边喝边说话。
唐晚本来不喝的,经不住几人的劝,也跟着开了一瓶,不过没喝两口。
气氛浓郁,伴着沸腾的汤锅,唐晚扫了一圈几人。
猛然发现此刻的柯珍是高兴的,她卸掉了所有伪装,将真性情流露在了众人面前。
吃到一半,徐高放下筷子问柯珍:“你那新曲子写得怎样了?能在下一场演出前完成?”
柯珍夹了块牛肉放在碗里,筷子拨了两下米饭,柯珍淡定道:“差不多了。”
徐高愣了愣,问:“吃完饭试试?”
“行啊。”柯珍想也不想,爽快答应。
吃完,唐晚帮着周霞收拾残局,柯珍抱了把电吉他坐在火堆前调音。
徐高、王成也跟着搬出自己的设备配合柯珍。
院子里,三个人坐在一堆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看起来缺一不可。
周霞不让唐晚洗碗,唐晚擦完桌子,拿了根凳子坐在三人对面打算当一个合格的观众。
一首《墓志铭》,曲风依旧摇滚,掺杂了很多私人情感。
柯珍的写词能力很强,作曲也厉害,短短几句话就让唐晚泪流满面。
尤其是词,字字句句都夹着深意。
—我知道我罪不可恕,我知道死亡绝对神圣。
—我死后,要长眠雪山脚下,要鲜花掌声。
—我不再呼吸、不再害怕,不再失去。
—爱恨从此逝,我要随风倒。
—世人骂我张扬不要脸,我偏要跋扈不信命。
—我死后,要长眠雪山脚下,要鲜花掌声
……
我从不期待死亡,但我也不害怕死亡。
唐晚抬头那一刻,恍然明白,这就是柯珍的态度。
这首歌虽然还没发表,唐晚却有预感,一定会大爆。
柯珍两个字会成为一种时代象征,具体是什么唐晚不清楚,唐晚只是预测。
事实证明,这首歌后来一举封为神曲,成了歌手们遥不可及的梦。
这场狂欢结束已经凌晨三点,狂欢过后是无尽的疲劳。
柯珍喝了酒,再加上时间太晚,徐高留她俩睡在了东侧的厢房。
周霞似乎早料到了,很早就铺了床,只等她俩休息。
院子里的火堆只剩一堆冰凉的黑炭,进门前唐晚抬头望天空——
风吹散乌云,星河满地跑。
今天是个好日子。
唐晚打了个哈欠,搂紧身上的棉衣走进厢房。
只一张床,今晚她俩一起睡。
唐晚脱了外套钻进被窝,她睡里侧,柯珍睡外面。
夜太长,唐晚睡不着,翻来翻去好几转。
“睡不着?”漆黑中,柯珍薄荷般清凉的嗓音响在唐晚耳畔。
唐晚抱着被子,盯着窗户出了会儿神。
“我认床,吵醒你了?”
柯珍翻了个身,否认:“没有,我也睡不着。”
“要不说说话?”
唐晚眨了眨眼皮,轻声嗯了一下。
柯珍想了半天,决定从傅津南身上打开话题:“你觉得三哥这人怎么样?”
即便知道柯珍看不到她的表情,唐晚还是呆滞了两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唐晚尝试着用几个词概括:“人很坏,脾气不好,性格也恶劣。”
“那他在你心里挺一文不值的。认识三哥的哪个不铆足劲夸他,你还是第一个谈他时没一句好话的。”柯珍笑着打趣。
唐晚摇了摇头,否认:“不是诋毁,是了解他所有缺点后还选择喜欢他。可见我是真的爱惨了他。”
柯珍很少谈感情,如今却被唐晚几句话勾起了心思。
换了个姿势,柯珍枕着脑袋评价唐晚:“我不知道你们私底下是怎么相处的,可我看到的是你对三哥的迷恋、喜欢,还不足以谈爱。”
“你将三分喜欢表现出十分,将喜欢当做/爱去看,本身就是一件不太公平的事。”
“唐晚,我挺喜欢你的,也很尊重三哥。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方受到伤害。三哥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有时候目的性太强,不一定能如愿以偿。”
唐晚一怔,没想到柯珍就这么拆穿了她。
不知道是羞愧在前,还是惊慌在后,唐晚总觉得柯珍是在敲打她。
上次的车站劝告,这次的推心置腹,无一不是在向她提醒。
唐晚舔了舔干涩的下嘴皮,言语有些苦涩:“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柯珍轻轻拍了拍唐晚的肩膀,轻轻说:“三哥看似坚不可摧,其实心挺软。我们这圈子见惯了尔虞我诈、假模假样,最缺的是一颗真心。”
“这世界没什么占便宜的事,大多都是付出代价的。你想要什么就得先付出什么。”
——你想要什么就得先付出什么。
除了一颗真心,她好像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想起那枚尾戒,唐晚睁着眼皮挣扎:“傅津南是不婚主义。”
柯珍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柯珍的声音小了不少:“八年前傅家发生过一桩丑闻。那时候傅家很招眼,傅叔身居高位,为人处世刚正不阿,是很多人眼中的绝世好男人。”
“可就是这位绝世好男人在回京路上出了车祸。车里三个人当场去世,一个是傅叔,还有一个是傅叔的秘书,还有一个司机。”
“新闻媒体大肆报道,傅叔半生名誉扫地,那秘书是他的情/妇,报道里两人衣衫不整、抱做一团,死前的事一目了然。”
柯珍的话太过惊世骇俗,唐晚一时没能消化,缓了好半晌才问:“那结局是不是很……”
“当时局势大变,傅家四面楚歌。傅叔的葬礼从简,老太太三个月闭门不出,罗姨伤心过度进了寺庙修行。傅曼姐一力挡下所有事。”
“三哥运气不好,那天刚回国就撞见这么一出。傅曼姐怕牵连他,将他强行送出国。”
夜幕星河,本该是一个不错的夜晚,却因这个故事覆上一层悲伤。
说到中途,柯珍掀开被子将屋里的灯打开了。惨白的白炽灯打在她身上,衬得她面色十分难看。
柯珍不知道掏出一盒烟,盘腿坐在床上拿起打火机点燃。
抽了一口烟,柯珍继续说:“费哲哥工作一年买了一辆新车,我急着想试,他怕我胡来,请了半天假,压着我一起去机场接三哥。”
“我们的车距离傅叔的车不过五百米,车祸发生前三哥还在调侃那车车牌号选得太不吉利,四个四。”
“没多久,车毁人亡。三哥目睹现场人都懵了。傅曼姐赶到现场最先发现人群外崩溃的三哥,怕他被媒体影响,傅曼强行让费哲哥将他送回机场并遣送出国。”
“我至今认为——那是一场灾难。那场灾难除了三哥,每个牵连其中的都是帮凶,又都是受害者。三哥受到的伤害,恐怕这辈子都走不出来。”
不知何时,唐晚也跟着钻了被窝,即便炕上很暖。唐晚裸露在外的皮肤依旧冷得起鸡皮疙瘩。
柯珍自认为是一个流血不流泪的人,可讲起往事还是禁不住掉了眼睛。
唐晚亦然惊讶。原来,柯珍这样的酷女子也会哭。
“三哥心里有一片荒原,那地方至今无人问津。他终年徘徊其中,无论痛苦还是喜悦。”
“唐晚,我其实挺希望你爱上三哥的,又怕你三哥。三哥这人变数太大,不到最后谁也没法判定他到底在想什么。”柯珍弹了弹烟灰,后仰着脖子,一字一句说。
唐晚撑着脸,盯着天花板的白炽灯,半天没有吭声。
这故事太过沉重,沉重到唐晚不敢添一言一语,也不愿意为它附上运气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