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浴室没有取暖设备,只有热水流淌激发的蒸汽散发着微薄的暖意,这个被姑妈叫做菲可的孩子坐在一个凳子上,侧对着她,金色的头发分开、披散在胸前,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双臂环抱着,但仍能看到她那平坦得属于孩子的胸腹上那些深深浅浅的血痕。
大约仍是痛的,所以她的眼睛中含着晶莹的泪花,但她不闪避,不躲藏,最多只是轻轻的颤抖……
瑞亚连太阳穴上的血管都在弹跳,整个人都像是要窒息一样,用力深呼吸了一下,没来得及调整面部表情,又或者她此刻连调整表情都做不到,往前走了两步——瓦琳娜立刻侧过身,不自觉地作出了要保护那孩子的动作,在发现瑞亚只是靠近看菲可的背时,又露出了讪讪的神色——背部的伤势更为触目惊心,无论是疤痕还是血痂看上去都要更加深刻。
行凶者仿佛知道背部不太会被打坏,所以压根没有控制自己的力道。
瑞亚颤抖的手轻轻掀开毛毯,看到她的大腿上竟然也带着一些陈旧的伤痕……说是陈旧,只是因为疤痕已经开始褪色,没有那么新鲜,也似乎不显得那么可怖。
菲可仰头看着她,神情有些困惑。
瑞亚此时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孩子在接收了如此厄运之后,表现出来的性格问题,她满身心都被这肮脏、罪恶的行为激得作呕。
什么人会如此残忍?!
谁竟会对孩子做出这样的事!
瑞亚头昏眼花,她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站起来,转身走出浴室。
她如同行尸走肉般僵硬地走下楼梯,立了好一会儿才坐到沙发上,等待着。
过了很久,楼梯上才传来动静,姑妈肥大的体型在走楼梯时总是显得很为难,脚与地面接触的每一下,连客厅的地板会产生些微妙的震动感。
然后瑞亚跟瓦琳娜头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我们应该报警!”瑞亚愤怒道,“你看她都遭受了怎样的厄运?我不管行凶者是谁,但这个人必须付出代价!”
“不行!”瓦琳娜固执地坚持己见,“不能报警。”
“那你就告诉我为什么!”瑞亚胸腔起伏不定,“是什么理由让你放任行凶者逍遥法外?这个人在虐待孩子!她在犯罪!她将自己的孩子打成那个样子!”
她甚至直接认定了行凶者是孩子的母亲。
而这令她更悲哀,更难以抑制。
她之前还在说,这是个在爱中长大的孩子,马上所见所闻就推翻了她的论断,这孩子不仅被生身母亲所抛弃,还被鞭打、被虐待!
她承认这对自己来说是个大麻烦,但她仍有作为人的良知!
瑞亚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姑妈:“瓦琳娜,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报警的理由是因为——如果她的母亲要去坐牢,她就必然被从你身边被带走,在被送进政府监管的福利院之前,她还要去疗养院,接受专门的心理干预——而没有抚养权、甚至没有寄养协议的你,绝对拿不到她的抚养资格。”
姑妈不想要她离自己而去……这难道就是她不愿说出口的心虚?
“不!!”瓦琳娜想也不想反驳。
她并没有那种被戳中私心的退缩,甚至被完全激怒了:“怎么可能!”
她愤恨地咒骂着那个完全不配做一位母亲的女人,对于菲可被伤害的事实完全是近乎于仇怨一般的痛恨——原则问题达成一致,瑞亚稍微平息了一点自己的怒火,她直击中心:“所以呢?既然明知道她该为此付出代价,为什么不报警?”
瑞亚想要缓和些态度,但她需要解答的困惑太多了,将这些问题全部道出,不免咄咄逼人:“福利院知道这件事吗?有多少人知道?为什么没人报警?你们到底在掩盖什么??”
瓦琳娜脸上浮现出悲痛的神情,她无言可辨,只能近乎于哀求般说道:“上帝啊,她不能再受到伤害了……我的菲可,她真的不能再受到伤害了……”
“她现在已经在被伤害,她在持续不断地,被自己的亲人、监护人、自己最信赖的对象伤害!你知道那是多残酷的心理创伤吗?”瑞亚开始觉察自己与姑妈之间的矛盾点,“瓦琳娜,她必须被纠正,被治疗。掩盖它是最差的处置方式!一时的自欺欺人,换来的是永久的心理阴影——我以为你应该知道这有多糟糕!”
面对瑞亚眼眶中出现的泪水,瓦琳娜很震惊,她无力地摇着头:“不,不……”
瑞亚的表情近乎冷酷,但她眼眶里满盈泪水:“解决它最好的方式是跨过去,而不是陷进去!报警吧,瓦琳娜。”
“不行!”瓦琳娜的情绪崩溃了,“不能!她不能去指证自己的母亲,也不能出现在公众面前,都不能……”
瑞亚却更加的困惑:“你说清楚,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能指证?她是受害者!这个案子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不,瑞亚,放弃追究吧,放弃吧,”瓦琳娜痛哭流涕,语无伦次,“放弃吧,会平息吧,没有问题的,你放弃吧……”
*
瑞亚快被自己的姑妈逼疯了。
不管怎么询问,这个情绪激动的女人只是哭,她到底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眼泪!
为什么要回避那些理所应当的问题?
她必须搞明白真相!
菲可满身的伤痕就像是一把把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脏上,每一次回想都险些透不过气来,而那些蠢蠢欲动的正义感不停在脑海中找存在感,逼迫着她正视最核心的问题:受害者心理与犯罪事实之间如何停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