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千叶丝毫不敢打扰到梅承望。
她已经嗅到不祥正在弥漫开,犹如长期密闭发酵的裹尸布蒸腾出的气味,阴云般笼罩在了头顶。
一切事物都有相应的代价。
佛子当面给了三粒圣莲莲子,梅承望虽有疑虑,但也选择使用,因为在他看来,即便莲子非常珍贵,这代价他还是能付的,顶多是承了佛子之情,可若莲子中掺了一滴心头血,因果的天平就绝对倾斜了……这代价怕是要以命来付了!
梅承望之前为死敌算计,中的毒倒是其次,阴魂中被锁了一道女怨魂幡才是重点,魂幡直接影响到他通感天地灵气的能为,这也是束缚他实力最重要的牵绊——他曾与千叶说过,非高僧超度不能解开魂幡,而现在佛子一滴心头血,那位被誉为耀天纪之后最有可能得证“彼岸”的佛子,他浸淬了佛法的心头血有何等伟力自不用多说——这滴血混在莲子中,被莲子的金光晕染竟不能发觉,梅承望现下力竭调息,催动并吸收所服用的莲子蕴藏的能量,想要尽快恢复法力以应对接下来的挑战,却不防如此突兀,阴神中的魂幡竟然迎刃而解!
这才叫他发觉了那滴心头血的存在!
当死死纠缠着阴魂不放的女怨悄无声息消融,连哀嚎都不曾发出便化散在“黄庭”之中,他灵台一清,阳神被蒙蔽的界障一扫而空,重又能感应天地,然而突如其来的恢复并没有叫他惊喜,反倒叫他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佛子要这么做?
一滴心头血对他的损伤之大毋庸置疑,到了他这样的境界,一滴血都蕴藏着万千能量,又何况是心头血?
他已经决定放过梅承望,不惜另寻他策亦要违背与紫霄剑派的承诺,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添上一滴心头血?
只有一个原因,除了紫霄剑派之外,他还与另外一个人作了交易!
这个人要梅承望解开魂幡,尽量恢复到全盛时期,当然不是施恩于他、与他交好,相反,这要叫他跌入最绝望的深渊,那种拼尽全力都无法摆脱死劫的深渊!
为此,甚至不惜向佛子支付代价要得一滴心头血!
而这个世界上如此扭曲、如此阴险、如此可怖的人,也就那个人无疑了。
佛子啊佛子,确是再妥帖再纯善不过的人了,他知道无法改变梅承望面临的死劫,所以才愿意赠出三粒莲子之多,至少他还给了他挣扎的机会。
这个举动本来就不同寻常。
但凡他更敏感更谨慎,但凡他没有如此狂妄自大,绝不会一门脑筋直奔东海而去。
可佛家要隐瞒什么,岂是他人能等闲窥到的?
所以为什么佛道中人他只愿意信一两分——多信一分就意味着陷入迷障而看不透前路了。
逃不脱的因果报应,就应在这里。
梅承望精神集中,杀意不断攀升,那浓郁的血腥气都能迫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调整状态,以最熟稔的步履整合神魂,千叶再看他,竟发现此时的他都有些陌生,不,不是陌生,而是如同那时止牢山山神庙中模样,那般疏拓狂妄得近乎于嚣张的姿态,澎湃张烈得甚至带着点阴鸷的气场。
千叶屏住呼吸立在不远处。
梅承望回过头来,视线触及到她,眼神慢慢软化,变得悠远绵长起来。
先是叹息,然后又扯动嘴角笑起来:“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只听他解释道:“佛子藏在莲子中的一滴心头血,为梅某人解了魂幡,却也不是坏事……而且他也无需梅某人作还,白赚一笔。”
他越是作出轻松的模样,千叶越揪心。
“什么敌人?”
这个问题仿佛刺中了什么,他脸色的表情陡然崩坏,笑意忽然变得冷漠而尖锐,千叶从未见过他有这般强烈的恶意:“那个人……还是来了啊!”
梅承望像是自言自语般讥讽道:“要叫我死得其所吗?”
千叶的大脑嗡嗡作响。
事态突变得如此迅捷,完全打破了她的认知,她还搞不清楚事件的原貌,但是梅承望的种种异样都表明,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除了那位不知道名姓的“死敌”,还有谁人值得他这般怨怼?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了梅承望的衣服,欲言又止。
梅承望松开手,刀离了手掌仍悬于地上,悬姿虽静谧却隐隐张烈着渴战的颤抖,他伸手慢慢抚摸了一下千叶的头,将一抹凌乱的发丝重又梳齐整:“怕吗?”
“怕!”千叶毫不犹豫地说道,甚至担忧对方感觉不到她的果决,要开口道,“我们应该……”
梅承望又笑了下,这一笑绽在脸上甚至带着几分愉悦与释然,一下子就堵住了她喉咙口所有想要吐露的话语。
她呆呆看着他,眼睛里泛出了水色。
“好姑娘,聪明姑娘,”他的手虚虚放在千叶的脸畔,隔空摩挲了一下,就像是有无形的限制,并不能触及到她的皮肤,又像是心存忌惮,不敢真正地触摸她,“避不开,躲不过,有心算无心,到底还是要走上那么一遭的。”
他都没有把握!
为什么还要去?!
该苟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莽上去!
如同“登芳主”这样的人,一旦出现丝毫疑虑,便说明他对糟糕的结局已经有预感!
可为什么不避开?!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啊。”梅承望说。
她想说什么,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千叶很想看到他嚣张一笑,再喊一句自己无所不能你不用紧张,但他最后只是望着她又弯了弯眉毛。
他不是说“梅某人去去就回”,他是道:“我走了。”
毫无阳神真人的架子,亦未端着习惯性的口癖,只像是这尘世间最普通的凡人一般,温柔地与在乎的人告别:“好姑娘,你睡一觉……就好了。”
千叶一愣,然后是震惊,这时候他居然想甩开她?
“不要……”
她急急想要开口拒绝,但她的眼皮在他话音落地的刹那就变得极重,重到整个意识都在拼命往下掉。
混蛋!她就知道有“使线牵”在,他想控制她就会是如此轻易的事!
混蛋混蛋……
随即彻底失去意识。
*
千叶终于能挣脱束缚醒过来的时候,有那么瞬间觉得好像天崩地裂,世界末日了。
又或者她掉入了某种法则奇特的领域?
空间仿佛在某一个更高的维度停滞,所以四周都会是这样悬浮的碎片——有山石般的碎片,也有类似舟楫的残骸,甚至还有凝固的火焰,烟云般的灰尘——诡异的场景充盈着整片虚空,而她躺在一块比较大的飞舟碎片上,同样悬停在空中,周身都是飘着的静物,空气仿佛带着实体,所以才能将这些拥有极大质量的东西都包裹在内。
她顾不上查探自己的情况,本能地抬头望向仍在发出剧烈动静的方向。
她看到刃光、剑芒,看到一层层震动的空间气流,湮灭从那个中心扩散开来,将所有被卷集进去的东西都碾作飞灰;她看到青衫、黑袍,看到疾速穿梭之间留下的残影,被击得粉碎,在簌簌掉落之前又被新的残影取代。
乌云本将天宇密闭,但太过可怕的力量又将乌云都切割得七零八落,连风都要逃离这片战斗的地域,以免被捕捉被砍断。
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千叶心急如焚,她想要离开舟楫的碎片,但是往下看,脚底都是云,云下才是死海,少说有千丈之高。
她想踏着其余的碎片向前,结果发现空间凝固之后,脚下就算什么都没有也如履平地。
“梅承望!”她一边前去,一边放大声音,近乎于凄厉地喊道。
她像朵飞花一样扑入战场。
密不可分的刀光剑影骤然分开,就像是怕伤到她一般,场中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千叶抬头,一眼看到的并不是梅承望,而是明显立在战局边上的男人。
视线触及到他的瞬间,她的脑子就像被针扎了一样,头晕目眩,然后才能辨认出他的面貌——萧疏清正、凛然风骨。
着一身石青色团枝纹的儒袍,高帽,宽袖,手拢在袖中,像是在观战,又像是因为不需要他动手,所以兴致缺缺。
当千叶看过去的时候,对方也看过来,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明明十分平和,她却觉得像是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冒出来,一直渗透到头顶,禁不住要打一个寒颤。
急急移转视线,然后她才看到梅承望。
通身沐血、惨不忍睹的梅承望。